但今日,氣氛詭異。一衆宰執,人人低頭喝茶。偶爾對視,也是淡淡颔首。不約而同,轉開了視線。
皇帝坐在上首,也是悶頭喝茶,好似一點也不着急。
其實心裏,跟貓抓一般。
今日所議,主要有三件大事。頭一件,就争執不休。
兩月前,光化軍指揮使邵興,殺官造反。不幾日,裹挾數千百姓,殺向漢中。一路之上,官軍不能敵,投降者無數。
高郵爲交通要沖,正是必經之地。
亂兵兵臨城下,高郵滿城驚懼。
知軍晁仲約,沒有出兵迎戰。反而好酒好菜,派人出城慰問。他隻一個目的,請求不要劫掠高郵。邵興提出條件,補給兵甲錢糧。晁仲約完全照辦,召集士紳籌集錢糧,很快送出城去。
邵興得到錢糧武器,果然繞城而過。
朝廷得知此事,大爲震怒。富弼認爲,晁仲約不盡職責、禍水東引,性質極其惡劣,應按律處決。但是,範仲淹不同意。
富弼言道,“盜賊公行,守臣不能戰,不能守,而使民醵錢遺之,法所當誅也。不誅,則郡縣無複肯守者矣。聞高郵之民疾之,欲食其肉,不可釋也。”
範仲淹見解不同,他說道,“郡縣兵械足以戰守,遇賊不禦,而又賂之,此法所當誅也。然,今高郵少兵與械,雖仲約之義當勉力戰守,然事有可恕,戮之恐非法意也。”
他接着說道,“小民之情,雖醵出财物,而得免于殺掠,理或喜之,而雲欲食其肉,傳者過也。”
二人爲此争執多日,卻一直未有定論。
第二件事,皇帝更加頭疼。
半個多月前,平戎軍過境。一部騎兵,硬闖關卡。
禁軍竟瞬間崩潰,四散而逃。結果,造成京城巨大恐慌。
事後,禁軍推卸責任,指斥平戎軍叛亂。
但陳景元卻知道,于飛獨自去了洛陽。他麾下親衛,負有護衛職責,當然要緊緊追趕。雖無軍令,卻是情有可原。
皇帝得知内情,不禁目瞪口呆。
京城數千禁軍,被五百親衛,竟吓得崩潰?國都皇城,就靠着這幫人保護嗎?往深裏想想,皇帝冷汗直流。若是一支敵軍,這般長驅直入,自己這個皇帝,怕已成階下囚。
“這個小混蛋,跑去洛陽作甚?”皇帝氣惱。
“或是趕去商洛平亂。”陳景元答道。
“哼。”皇帝又氣又急,“他去平亂?朕沒人了麽?”
禁軍的指責,純是誣陷。爲給自己的不堪,找一塊遮羞布。
皇帝沒有發作,禁軍的折子,也被他壓下。
誰料沒幾日,尉氏縣又出大事。走馬密報,平戎軍大部,從尉氏縣路過,被神翼軍阻截。結果,雙方尚未接戰,神翼軍竟潰散了。平戎軍一沖而過,浩浩蕩蕩,直奔洛陽去了。
“無法無天,無法無天。”皇帝連聲怒吼,一把摔飛了奏折。
好半晌,皇帝平靜下來。
内侍撿起奏折,小心翼翼的放在桌案上。
皇帝再拿過奏折,才發現,上面還有一句話。
當時,平戎軍喊道,“我平戎軍奉旨平亂,誰敢阻擋,殺。”
皇帝悻悻坐下,怒氣稍歇。他終于記起,确有旨意,命平戎軍商洛平亂。這麽說來,平戎軍沒錯啊。
但神翼軍不甘,一紙狀紙,告平戎軍謀反。這一下,又激起滔天大浪。以參政賈昌朝爲首,半朝大臣,請求制裁平戎軍。一封封彈劾的奏折,堆滿皇帝案頭,喊打喊殺。
但是這次,所有的矛頭,都指向了二皇子。
有走馬的密報,皇帝對尉氏之事,清清楚楚。也由此,讓他看清真相。這些彈劾歪曲事實,不依不饒,意圖卻不在平戎軍。而是要借平戎軍,擺置自己的兒子。
果然好算計啊,皇帝冷笑出聲。“好個一石三鳥。”
平戎軍善戰,禁軍與之一比,就是一群飯桶。連番被打臉,禁軍有些人,惱羞成怒啦。不惜推波助瀾,要毀掉平戎軍。
平戎軍被制裁,主将自然吃罪。自己的兒子,豈能好過?皇帝恨恨的想着。怕是很多人,都已經拟好奏折,準備群起而攻,褫奪二子郡王封号。到那時,儲位之争,勝負分明。
事情不會到此而止,上下牽連、異黨攻讦,最是文臣拿手。範仲淹、韓琦等人,無以幸免。剛剛起步的新政,立時灰飛煙滅,一切又回歸原樣。自己一番勵精圖治,豈非付諸東流?
這件事,朝堂争論不休,皇帝隐忍不發。
還有第三件事,皇帝簡直頭疼欲裂。
祥符縣一家農戶,狀告李用和,指使家奴強占民田、淫辱民女,打死六條人命。開封府接了狀紙,轉手,推給了皇帝。
李用和是誰?皇帝的親娘舅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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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朝之後,朱哲匆匆回家。如今,朱家存亡,隻在眨眼間。一柄利劍懸在頭上,任誰也無法輕松。進了書房,寫下一封拜帖,交給親随送去賈府。這個賈府,當然是參政賈昌朝。
皇帝和宰執議事,沒他什麽事。以他如今的官職,還進不了那個圈子。但是,想知道議事内容,多的是法子。不過,想見當朝參知政事,也不是容易事。得投了帖子,等着召見。
帖子送走,朱哲靠着椅子,閉眼假寐。雙手抱在腹前,大拇指一圈圈的轉動。皇帝對平戎軍,會是怎樣的态度?朱哲猜測着,卻一時不得要領,不由皺起眉頭。
按說,平戎軍被指反叛,皇帝應當着急。還有什麽事,比不受調遣的軍隊更可怕?但是,如今滿朝彈劾,皇帝卻不動聲色。所有奏折留中不發,到底,藏着怎樣的心思?
皇帝有了态度,朱家才能決定,将如何應對。
正因此,才讓朱哲更加心慌。但是,立身朝堂上,隐藏的手段越多,活的才會更好。他已在悄悄布局,籌謀最後的手段。或許,還不是最後一刻。但從今日起,他每一天,都要當成最後一天。
因爲,誰也不知道,危險何時降臨。
正思慮着,有親随來報,朱貴來了。
“不在莊子裏待着,來此作甚?”朱哲很是惱火。
他這個弟弟,深受父母寵愛,從小張狂。到了京城,真是如魚得水。結交一幫纨绔,吃喝嫖賭、呼嘯過市。堆在開封府的訴狀,都有三尺厚。總算頂着國舅身份,才沒有锒铛入獄。
誰料,竟膽大包天,買兇刺殺皇妃。那日朱哲氣急,将朱貴一通毒打,關在城外莊子,嚴令不許進城來。如今皇城司、開封府,被皇命逼迫,瘋了似的,追查背後黑手,還敢進城來?
“大哥,有個好消息。”朱貴被人擡着,送進書房。他背上傷勢頗重,還無法下地行走。一臉喜色,進門就嚷嚷。
“看來,打的輕了。”朱哲說道。
“大哥,真的是好消息。”朱貴急了。
朱貴在京城,狐朋狗友不少。三轉兩繞,認識了一人。此人名叫武元智,在軍器監任職。官兒雖不大,但掌箭矢出入庫。而且,此人有機會出入工坊。
這一點,立刻被朱貴看中。舍出錢财,傾力結交。
武元智好賭,欠債累累。正踅摸着,倒騰點箭矢還賬。不想,與國舅結識,自是受寵若驚,翻身拜倒、着意巴結。
軍器監之下,有個神秘工坊。除了奉旨,任何人不得進入。銅牆鐵壁,守衛森嚴。這個工坊,及其特殊。不見成品出來,但是,一車車精鐵、火藥,不斷趟的往裏送。
話說,越是神秘,越是引人窺探。
至今,抓獲窺探之人,沒有一百也有八十。一旦被抓獲,無論是誰,當場斬首。令人談虎色變,無人敢于接近。
但朱貴很想知道,裏面究竟藏着什麽。
武元智得了授意,倒是賣力探聽。但這座工坊,本是禁區,軍器監内部,也是諱莫如深。身邊衆人,誰也不知藏着什麽。武元智無可奈何,真湊近了去探查,他還沒那個膽量。
時間一久,朱貴失去興趣,漸漸忘了武元智。
誰知,今日竟找上了門。
兩日前,武元智從神秘工坊,接收了一批武器。看形狀,與床子弩配備的箭矢,極爲相似。但是箭杆上,多了兩個鼓包,就像按上了一對兒翅膀。不過這翅膀,更像魚鳍。
交接的文書上,寫着雷火箭陣。武元智多嘴問了一句,有工匠告訴他,此箭,仍用床弩發射。箭杆上兩個鼓包,卻是兩枚霹靂彈,隻是形狀不同。點火發射,四百步外爆炸。
“俺的個娘啊。”武元智心中驚叫。
床子弩,可遠射四百步,軍中響當當的利器。霹靂彈的威力,武元智當然也見過,聲如霹靂,中者皆碎,霸道無比。不過,全是憑手臂投擲,無法及遠。如今,二者合一,這還了得?
飛越四百步,落入敵陣爆炸。想想,都替敵人難過。
隻能挨炸,無法還手,可不憋屈?
武元智接到命令,這批弩箭,要送去環州。
“雷火箭陣。”朱哲幽幽自語,眼神深邃。隻一刹那,弟弟的意圖,他已經看得透徹。如今,朱家的處境,如頭懸利劍。但最大的隐患,卻不在朝内,而是二皇子。
二皇子一旦回京,情勢必然大變。一些觀風的朝臣,或許就成了對手。許多未可知的危險,也将接踵而來。
人心易變,朱哲不敢賭。爲今之計,他甯願破釜沉舟。既然一次刺殺不成,那就再來一次。這最關鍵的時刻,一定要截住他。雷火箭陣這等利器,對付二皇子,豈非正好?
“可知何人壓送?”朱哲問道。
“龍衛軍劉仲武。”朱貴早問的清楚,脫口而出。
“哈哈哈,天助我也。”朱哲放聲大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