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軍陣前,于飛凜然而立,不怒生威。
單手持槍,頂住袁文慶咽喉。寒光閃閃的槍尖,已經刺入皮膚。袁文慶臉色煞白,顫抖不已,一縷血迹,順着脖頸流下。
沒人留意到,于飛何時到了陣前。
一晃眼兒功夫,主帥已被擒住。袁文慶身邊親衛,一個個驚得魂飛天外。噌噌抽出腰刀,就要撲過來救援。但是,于飛的銀槍,輕輕一動,袁文慶頓時慘叫連聲。
親衛生生止住腳步,怒火萬丈,卻不敢沖上來。
遠遠的圍住于飛,虛張聲勢,不停的叫嚷。
于飛不爲所動,冷冷盯着袁文慶。将數千禁軍,視如無物。
柳禮回過神,一聲厲喝,親衛營催馬向前。話說柳禮此刻,可是受驚不輕。心中砰砰亂跳,背後冷汗森森。他們這位小爺,膽兒也忒大。竟一個人,殺到了敵軍陣前。
不過,三軍奪帥,是真威風啊。柳禮心旌搖動,不能自已。何論是他,整個平戎軍,都已激動萬分。一個個胸膛起伏、臉色漲紅,好似有一股氣,陡然充溢胸腔,直想放聲吼叫。
對面的禁軍,眼見騎兵沖出,頓時一陣嘈亂。
禁軍的士氣,已經衰落至極。好麽,兩軍還沒開戰,主帥卻讓人抓了,這仗還能打嗎?将官心驚肉跳,軍兵垂頭喪氣,哪裏還有絲毫鬥志?怕是于飛一沖鋒,禁軍就是鳥獸散。
袁文慶的嫡系,不過數營兵馬。至于其他各部,隸屬永興軍路,受他節制而已。袁文慶還沒有那個能力,在此一呼百應。若是真能如此,怕是早引起朝廷猜忌,豈容他坐大?
禁軍各部将領,此刻各懷心思。平戎軍和袁文慶,互指對方爲叛軍。事情真真假假、虛虛實實,透着詭異陰謀。誰都不是傻子,自然不願被人利用,成爲一把殺人的刀。
故而大多将領,都在約束部隊,存心觀望。
于飛擒住袁文慶,有很多人,已隐隐猜到,來者是何人。畢竟,種玉昆名聲太大。他的年紀,他的勇武,無人不知。
幾個呼吸間,柳禮等人,沖到于飛身旁。長槍平舉,将于飛護衛在中間。虎視眈眈,戒備着對面禁軍。
玉獅子不用人牽,自己跑到于飛跟前。打着響鼻,搖頭擺尾、神氣活現。不知有意無意,一蹄子踏出,正踩在袁文慶腿上。隻聽一聲慘叫,袁文慶抱着腿,身子弓成了蝦米。
于飛翻身上馬,喝道,“捆了帶走。”說罷,一拍馬頭,向前踏出幾步。手持銀槍,端坐馬上,面對數千禁軍。
“某,平戎軍,種玉昆。”于飛揚聲喝道。
嗡的一聲,禁軍陣中,登時嘈雜一片。人的名、樹的影,那是一點沒說錯。白馬銀槍、斬将奪旗,勇冠三軍。任誰聽來,也是熱血沸騰。同爲大宋軍伍,無不視之爲榮耀。
話音剛落,禁軍陣中,忽的沖出一員将官,縱馬向于飛奔來。離着三四十步,被柳禮橫槍攔下。
來人翻身下馬,單膝跪地,行軍禮。
“末将,永興軍路,兵馬钤轄楊佑,參見安平郡王。”
如今,袁文慶被擒,商洛城之中,屬楊佑軍職最高。于飛倒是楞了楞,沒想到在這個時候,還有人敢單騎出陣。不論其他,單是勇氣,就值得誇贊。對于勇士,誰都會生出敬意。
于飛跳下馬,走近楊佑。“楊钤轄請起。”
“謝殿下。”楊佑說着站起,抱拳躬身,甚是恭謹。
“城中多少兵馬?”于飛問道。
“回殿下,城中馬步一同,共十五指揮。”
“袁文慶嫡系,有多少兵馬?”于飛又問。
“這個?”楊佑身子一弓,有些難以回答。
“怎麽?楊钤轄不知道,還是不願說?”于飛淡淡說道。
“回殿下,四個指揮步軍,兩個指揮馬軍,還有一個指揮鐵甲步軍,唯袁文慶之命是從。”楊佑咬牙說道。他很清楚,自己說出這番話,無疑是表明了态度,與袁文慶徹底割裂。
于飛深深的,看了楊佑一眼。此人臨陣投效,固然是他所願。但是心裏,卻有些失望。方才的好感,蕩然無存。
“本王要帶着袁文慶,去一趟金州。”于飛接着說道,“此地一衆兵馬,暫由你節制,钤轄可能勝任?”
“末将肝腦塗地,不負殿下所托。”楊佑躬身說道。
“很好,控制住袁文慶的人馬,等候韓相公命令。”
“末将遵命。”楊佑大聲應道。
交代完楊佑,于飛翻身上馬,向城門行去。商洛之事,他不願再管。同室操戈,總不是開心的事。真正心懷鬼蜮之人,隻是極少數将官。普通的軍兵,不過聽命行事而已。
況且,能調動袁文慶,向平戎軍下手。這樣的人物,不用猜也知道,必是來自京城。那人是誰?不問可知。爲了對付他,京中已經沒有底線。想到這些,不由得心中煩躁。
重文輕武之國策,讓大宋軍伍,毫無尊嚴。更甚至,成爲藏污納垢之地。旁人看不起軍伍,軍伍自己,更看不起軍伍。惡習叢生,兵不如匪。憑這樣的軍伍,能保護這個國家嗎?
沒有尊嚴,自沒有榮耀。沒有榮耀,何談忠誠?大宋軍伍,已淪爲權貴走卒。爲了幾兩碎銀、一頂官帽,背叛心安理得。
這樣的軍隊,要之何用?
大宋的軍伍,決不能是這個樣子。
一時間,于飛心潮澎湃。沖出城門,縱馬狂奔。玉獅子感覺到于飛心意,一聲嘶鳴,恍如一道流光,掠過蒼茫原野。東方天穹,濃雲密布。但是,一縷縷金光,正透射而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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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戎軍駐紮城外,暫時沒有離開。
兩日過去,各營已陸續歸建。袁文慶将他們調出,其目的,是爲了拆散平戎軍。然後,以優勢兵力,分别剿殺。隻不過,沒有解決種诂之前,不會對他們動手。
當初,袁文慶借口亂兵襲擾,将平戎軍調出去。但到了地頭,才發現,這裏太平無事,哪有什麽亂兵?派人回去禀報,卻好似泥牛入海。沒奈何,無令不得回,隻能流連當地。
是以,各營這段時日,打打獵、剿剿匪,日子過的滋潤。
倒是有一營,去了洛山深處。亂兵沒有遇着,但是,意外發現了一處巢穴。竟從巢穴中,起出大量金銀。僅是銅錢,就裝了四車,各式金銀器皿、首飾,估摸着得有數百斤。
不少金銀器上,還沾着血迹。雖時日長了,顔色發黑,但的确是血迹。想來,是亂兵劫掠百姓,搜刮而來。
平戎軍彙合,同袍相見,自有一番熱鬧。
楊佑此人,确是心竅玲珑。
第二日天一亮,帶着辎重補給,還有酒水肉食,送到了平戎軍駐地。他來此,當然想見于飛。楊佑臨陣投靠,自有些惶恐。今後,若沒有于飛支持,他怕是寸步難行。
隻不過,于飛早已去了金州。
此地,有種诂節制。客客氣氣的,送走了楊佑。
“種軍判,不知殿下,何時回來?”楊佑問道。
“殿下行止,我等不便猜測。”種诂看一眼楊佑,說道,“倒是城中,多有袁文慶部屬,不知钤轄作何處置?”
“軍判放心,他們出不了城。”楊佑心中一跳。
于飛曾命他,控制住袁文慶人馬。但是,楊佑心有顧忌,并沒有完全執行。袁文慶的背後是誰,楊佑隐約知道一些。雖然,于飛擒住了袁文慶,但現在說勝負,還爲時過早。
說不得哪天,這件事又翻了過來。爲了自己前程,總要留一條後路。所以,楊佑對袁文慶的人馬,隻是約束在軍營中。一未繳械,二未派兵看守。用他的話說,留點香火人情。
未嘗,他不是私心算計,任由這支兵馬,沖出商洛城。
然而種诂一問,楊佑悚然驚覺。于飛去往金州,卻留下大軍,守在商洛城外。難道,早知自己意圖,派兵監視?楊佑心中惴惴,越想越是後悔。首鼠兩端,果然是做不得。
當日,城中人喊馬嘶,發生了激烈戰鬥。
平戎軍暗中戒備,明面上,對城中事,不聞不問。
四日過去,一支浩蕩大軍,來到商洛城外。
旗幡飄揚,軍威獵獵。一隊隊軍兵,刀槍林立,軍陣嚴整。
離城五裏,大軍停駐紮營。大營正中,一杆帥旗,分外的高大顯眼。鬥大的韓字,離着三五裏地,也能瞧得見。
正是陝西宣撫使,韓琦韓稚圭,從金州回師商洛城。
韓琦赴金州平亂,但商洛城中,自有耳目。袁文慶有何作爲,都在耳目監視之中。倒不是韓琦心小,信不過袁文慶。
大宋軍制,文武相制。軍将練兵,卻無調兵之權。遇有戰事,朝廷臨時選派帥臣,節制一幹軍将。但是帥臣與軍将,平日裏無任何交集,秉性、武藝、韬略,完全是一無所知。
這樣的情況下,如何調兵遣将?
所謂監視,卻不是惡意。而是要了解軍将,掌握全軍動态。但也因此,袁文慶拆散平戎軍,很快傳到韓琦耳中。韓琦知兵,不是尋常颟顸文人。略一琢磨,就看透袁文慶伎倆。
看似對付平戎軍,實則劍指二皇子。二皇子受到貶斥,範仲淹豈能獨善其身?韓琦豈能不受牽連?由此推下去,韓琦不寒而栗。對手織出好大一張網,要把新政一網打盡。
好狠的一條毒計,韓琦出離了憤怒。
如此危急情勢,他身在金州,哪能待得下去?留下小股部隊,繼續追剿亂兵,他則帶領石彪子一部,迅速返回商洛。一路之上,心急如焚。生怕耽誤了時間,讓事态一發不可收拾。
行至半路,正巧和于飛碰上。
得知商洛之事,韓琦心有餘悸。若非于飛湊巧,種诂一部,怕是死傷慘重。死傷倒在其次,被扣上叛軍的帽子,才是要命。想必那袁文慶,早準備好鐵樣證據,釘死平戎軍。
即便官司打到朝堂,也難以改變命運。
到那時,可真要如了人家心願,煌煌新政,化爲流水。
“對這件事,小子隻是蠻勇。如何善後,還得相公出手。”于飛坐在韓琦對面,一抱拳,恭恭敬敬的說道。
“呵呵,殿下過謙了。”對于飛的态度,韓琦很滿意。
話說他韓某人,在于飛手裏,可是栽過跟頭。如今再見,沒有絲毫氣盛。反而,保持着謙遜恭敬。這心性,由不得不贊歎。
“殿下擒下袁文慶,避免了一場殺戮,善莫大焉。”
“小子想來,擒下袁文慶,怕也是無用。”于飛搖搖頭。
“軍将受權貴驅使,那是賭命搏富貴。事成,自然高官厚祿。事不成,難免替罪之羊。即便他們自己,亦是心知肚明。”
韓琦說罷,幽幽一聲長歎。如今,朝堂之争,已經牽涉到軍伍之中。竟用軍兵的性命,來達成利益目的。死傷數百上千,對京中權貴而言,也不過是個數字。沒人關心,沒人在意。
甚至,事後追查,也查不到他們身上。即便能查到,還有無數借口,令他們脫罪,免于責罰。依舊高官得坐,駿馬得騎。
韓琦心中郁郁,一時憤懑難言。
“我大宋軍伍,保家衛國,不是權貴私兵。”于飛猛地站起。
“保家衛國?”這個說法,韓琦聽着新鮮。
“我大宋軍伍,有多少中高級将領,出自勳貴将門?”
韓琦略略沉吟,說道,“起碼八成,出自勳貴将門。”
“敢問相公,這八成将領,算誰的兵?”于飛目光灼灼。
韓琦吓了一跳,于飛這話,可是誅心之言。禁軍将領,當然是皇帝的兵。難不成,還能是勳貴将門麽?想着想着,韓琦一個激靈,不由瞪圓了眼睛。他們,真是皇帝的兵嗎?
天大地大,宗族最大。在天下大族眼中,皇帝就是個牌位。符合自家利益,自然君臣相得。不符合,換一個就是。忠君,從來就是一句場面話。利益,總是交換得來。
兵權,自然也可交換。隻要滿足利益,矛頭指向誰?恐怕不是皇帝說了算。誰說了算?看看袁文慶,還不了然麽?
韓琦越想越多,冷汗森森而下。再看向于飛,就不是驚訝,而是驚懼了。他一個小小少年,如何看透這些?一霎時,韓琦心中有些恍惚。他的面前,不是弱冠少年,而是妖魔。
“不知,殿下有何計較?”韓琦問道。
“小子有個構想,還請相公指正。”于飛說道。
“殿下請講。”
“成立皇家軍事指揮學院。”于飛說道,“設步軍、馬軍、海軍三部,皇帝陛下爲學院山長。選拔高級将領,出任學院教官,教授各軍中指揮作戰技巧,培養優秀将領。”
“入學者有何條件?”韓琦問道。
“都頭以上、指揮使以下,皆可入學。”于飛說道。
大宋禁軍,五百人爲一個指揮,乃是最基本作戰編制。于飛想做的,就是培養基層指揮使,逐漸建立一支新的禁軍。不僅教授軍事技巧,同時,将保家衛國思想,進行廣泛普及。
學成畢業者,授予指揮使之職。
而且,這些指揮使,将成爲天子門生。
“恩出于上。”韓琦心中了然,如此一來,兵自是皇家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