紀覽以參軍之職,留在了盧氏縣。
籌建刀劍工坊,諸事繁雜,不是一朝一夕。況且,鐵礦備案、工坊營造、物資糧草,一應事務,都需要官府協助。僅憑紀覽一人,再大的本事,隻怕也是寸步難行。
平戎軍,隸屬侍衛親軍司。如今戰時,歸陝西安撫司調遣。于飛成立刀劍工坊,須上報陝西帥司,同時,呈文侍衛親軍司,以确定人員編制、武器裝備、糧饷俸祿。
因涉及兵器制造,侍衛親軍司收到申請,還得行文兵部、鹽鐵司、軍器監,一套流程下來,可不得一年半載?
曾經成立神臂弓工坊,有韓琦、狄青相助,更有種诂處置瑣事。于飛本人,從來就是甩手掌櫃。這其中的繁瑣,想想就頭疼,哪有耐心親自處置?所以小手一揮,全甩給了紀覽。
所幸,紀覽對文牍之事,頗有了解。自然,一應請示文件,都有他起草,于飛隻管蓋上印鑒。但行文流程漫長,自不能幹等。是以于飛走之前,派人給狄棐送了封信。
信上言明,卧牛寨已被收編,隸屬平戎軍一部。暫編五營,由參軍紀覽帶領,籌建刀劍工坊。伏牛山方圓百裏,列爲軍事禁區,無關人等,嚴禁靠近工坊。
卧牛寨上萬人口,統統編入戶籍,歸河南府管轄。
狄棐當真大喜過望,治下多出萬餘人口,可是一樁政績。年終考績,必能得到朝廷褒獎。對此事,不僅不會掣肘。而且出錢出糧,全力支持。能夠賣好皇子,何樂而不爲?
何況,還有巨大的好處,一下砸在腦袋上。
伏牛山山高林密,盜匪橫行,卻是河南府的噩夢。
行商過客,飽受傷害。更有如飛龍寨,專撿着大戶下手。河南府年年剿匪,年年無功。哪一任都曾因此,受到朝廷斥責。曆年考績磨勘,不是中下,就是下下。升遷受阻,備受折磨。
現在好了,卧牛寨被收編,頭件事,就是出兵剿匪。
當然,兵甲軍械,辎重糧草,都由河南府補給。
卧牛寨本是山匪,對伏牛山大小勢力,那是了如指掌。如今方圓百裏,都被列爲禁區,自然不容盜匪在側。
出兵剿匪,一抓一個準,跑都跑不了。
這等好事兒,狄棐怎會拒絕?睡覺都能笑醒。
這裏的事,已不用于飛操心。紀覽領來的寨兵,于飛沒帶,全留在盧氏縣。他如今,帶着五百親衛,一人雙馬,向商洛狂奔。
一日間,行進百多裏,已進入商州地界。
眼看天色黑下來,于飛收緊馬缰,緩緩停下。估算一下路程,應有一半的距離。離着商洛縣城,還有不到百裏路程。
“今夜,就在此紮營。”于飛命令道。
不遠處,一條小河,蜿蜒而過。小河邊上,是一片林子。打眼望去,林子不見邊際,十分闊大。林中陰涼,正好歇馬。
玉獅子精神抖擻,毫無疲态。看這樣子,跑到商洛去,也是輕輕松松。但是其他的馬匹,可沒有這能耐。一個個打着響鼻兒,垂頭耷腦。渾身上下,汗水淋淋。再跑下去,怕是得廢了。
“都使,卑職帶幾個人,前面兒去看看。”魏勝說道。
“好。”于飛點頭,翻身下馬,向河邊走去。
柳禮跟在于飛身後,卻一直扭着頭,望向魏勝等人。
嘴裏,不停的啧啧有聲。這就是人的命啊,羨慕不來,柳禮心中暗歎。話說,十多人中毒倒下,魏勝卻是因禍得福。
别的軍兵,此刻留在盧氏,且得慢慢調養。照謝蘊南所說,沒個一年半載,都不可能恢複。魏勝倒好,活蹦亂跳。不僅毒素祛除,而且氣血旺盛,力量大增。一雙大眼,精光閃閃。
“這夯貨,不知疲累麽?”柳禮嘟囔着。
“看那裏,你侄女婿幹甚呢?”于飛笑道。
不遠處,盧勝站在水裏,半弓着身,正抱着戰馬的蹄子。看他那樣子,好似要哭出來。柳禮隻一眼,頓時明白出了啥事。
猛地一拍額頭,叫道,“忘了,忘了。”
這種事,柳禮也一樣遇到過。
平戎軍的戰馬,蹄子上,都鑲了蹄鐵。騎兵長途行軍,根本不當回事。但那時,卧牛寨剛入平戎軍,不知道啊。一場奔馳下來,馬蹄子磨的稀爛,心疼的直掉眼淚。
戰場上,人馬合一,同生共死,最是親密戰友。
蹄子磨爛,戰馬也就廢了,如何能不心疼?
盧勝此刻,心都要滴血。從洛陽出發,行軍到盧氏縣。又從盧氏縣,急行軍到了這裏。他的戰馬,沒有蹄鐵保護,一路狂奔,蹄子終是磨得爛掉。再跑下去,戰馬就徹底廢了。
柳禮走到跟前,擡起馬蹄看了看。
“放心吧,戰馬沒事。蹄子清理一下,釘上蹄鐵。”
“什麽蹄鐵?”盧勝聽的發懵。
蹄鐵之事,屬于軍事機密。非平戎軍之人,絕不會告知。
大宋騎兵不多,即便全用上蹄鐵,也提升不了多少戰力。
但是一旦洩露出去,被遼人、西夏采用,敵人的騎兵,将更增威力。這對大宋來說,無疑會是一場噩夢。
于飛也知道,這事遲早會暴露。但能遲一天,總是好的。
等到虎蹲炮成功,自是克制騎兵的利器。到那時,即便敵人全裹上蹄鐵,面對炮火打擊,也隻有狼狽逃竄的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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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洛,因有商山、洛水而得名。境内,峰嶺連綿,虎踞龍盤,乃秦楚咽喉,長安通往中原、東南諸地之要道。自郭邈山起兵,商洛淪爲戰場,百姓罹難,十室九空。
今年以來,陝西、河東大旱,饑民數百萬計。官府救濟不力,百姓流離失所、餓殍遍地。
百姓無生路,唯有造反一途。陝西商州張海,聚起數千饑民,殺官造反、攻占商州,開倉放糧。張海本是綠林,在商州地界,名聲響亮。沒有幾日,已經擴大到數萬人。
亂起之初,一度直抵襄、鄧、均、郢各州。
郭邈山、李鐵槍,一個個綠林豪強,紛紛加入。縱橫陝西、河東、京西諸路。每到一地,他們打開府庫、赈濟貧民,斬殺貪官污吏和土豪劣紳。聲勢浩大,滾滾直向洛陽,威逼京師。
朝廷驚恐,派左班殿直曹元喆,重兵鎮壓。
但是,曹元喆自到商洛,損兵折将,一戰未勝。兵甲軍械,丢棄無數,反倒裝備了亂軍。亂軍自此,如虎添翼,戰鬥更見勇猛。打的曹元喆抱頭鼠竄,根本不敢與之對戰。
正是這個時候,韓琦受命宣撫陝西。
種诂率平戎軍,進入商州平亂。大小十餘戰,殺散亂兵。郭邈山遭到重創,倉皇逃入深山。至此時,商州亂勢漸平。
卻不料,光化軍、金州,又相繼爆發大亂。
光化軍屬京西路,襄州乾德縣爲軍治。指揮使邵興,受張海等人蠱惑,帶領麾下五百士卒,殺官造反。大開府庫,周濟貧苦百姓。不幾日,裹挾數千百姓,殺向興元府。
一路之上,官軍不能敵,投降者無數。
金州屬陝西路,距離商州,六百多裏。一夥亂兵,攻占了州城,盡殺城中官吏,奪取府庫兵甲。無數士紳大戶,被亂兵屠戮。
韓琦得到消息,立即親赴金州。他判斷,這一夥亂兵,應該是張海、李鐵槍殘部。他們劫掠軍械、錢糧,意在往漢中逃。從漢中,而入蜀境,地勢險絕。亂兵一旦逃入,再難圍剿。
漢中,乃天下糧倉,絕不能生亂。
韓琦心急如焚,急調平戎軍,入金州堵截亂兵。
命永興軍路、步軍副都總管袁文慶,坐鎮商洛,追剿亂兵殘部。
袁文慶在此,還有另一個重任。集結兩萬兵馬,布置在丹鳳、山陽一線,防範光化軍亂兵,北竄與郭邈山彙合。
如今,陝西亂事漸平,韓琦絕不允許,其死灰複燃。
又行一日,于飛帶領親衛營,趕到了商洛城外。
卻見城樓孤聳,城門緊閉,拒馬橫陳。城牆上,寥寥幾個守兵,抱着長槍,一副懶散狀态。官道之上,人影不見一個。
這情景,亂兵還未平定麽?于飛心道。
怎麽說,商洛也是大城,商貿繁華。如今城門不開,定然是亂兵未平。也說不定,剛剛遭受了攻擊?于飛心中,不由胡思亂想。對平戎軍,對種诂等人,愈發的擔心。
以平戎軍戰力,這麽久,都不能平定?
在盧氏縣,于飛見到過亂兵。論其戰力,根本不值一提。若說打不過他們,于飛堅決不信。這樣推斷下來,隻有兩個可能。第一,平戎軍沒機會出戰。第二,平戎軍出事了。
“去,叫他們打開城門。”于飛着急了。
城上守兵,早看見他們。正趴在城垛口,指點指點。或許,是因爲禁軍服色,守兵不見慌張,卻也不去通報。
“城上聽着,咱們是平戎軍,速速打開城門。”
“平戎軍?”城上一聲驚呼。
“休要使詐,平戎軍正在城裏,哪又冒出平戎軍?”一名将官打扮之人,出聲喝道,“再敢靠近,亂箭射殺。”
“他娘的。”喊話的軍兵,低聲嘟囔,心中郁悶。不想,竟有一天,自己成了冒牌的。“快快打開城門。”軍兵厲聲高喝。
“嘭。”一支利箭,從城上射下,正插在軍兵腳前。軍兵低頭看了一眼,慢慢擡起頭。眼珠子瞪起,兇相畢露。
“你他娘找死。”軍兵大喝一聲,噌的抽出長刀。
平戎軍自成軍以來,何曾受過這待遇?堵在城外不說,竟敢放箭威脅。軍兵一昂頭,正想再說什麽,卻被人一把攔住。轉頭一看,卻是柳禮。“都使的身份,不許暴露。”
柳禮一直在旁,城上的喊話,他自然聽到。
柳禮攔住軍兵,是怕他說出“殿下在此”的話來。城中情勢不明,守兵對平戎軍,隐隐透出惡意。這種情況下,暴露于飛身份,可是太不明智。畢竟,身邊兵力太少。
萬一城中有變,于飛立馬身陷危險。
“撤。”正這時,于飛傳來号令。
親衛營後隊變前隊,轉眼間,走了個幹淨。
城牆上,将官眉頭深皺,一言不發。
看着親衛營撤走,轉身下了城樓。吩咐一聲,翻身上馬,直奔城中而去。約莫盞茶功夫,到了一處軍營。
他急着要見的人,乃是他的頂頭上司,指揮使範凱。進的帳來,将城門發生之事,一五一十,禀告了一遍。範凱吃了一驚,騰的跳了起來,難以置信。“确定是平戎軍?”
“卑職敢以人頭擔保。”
“有多少人馬?”
“一個指揮,一人雙馬,錯不了。”
“好,你在此等着,我去見大帥。”
範凱匆匆而出,直奔中軍大帳,求見袁文慶。
袁文慶五十多歲,膀大腰圓。一把胡須,灰白相間。踞坐桌案之後,雙目有神,威淩四射。雙臂撐着桌案,正瞪視着範凱。
範凱一激靈,心道,大帥這是心情不好?
下意識,範凱就想逃出去。袁文慶蠻橫霸道,積威甚重,人人懼怕。但想到平戎軍之事,隻能硬着頭皮,上前參見。
“有話快說,說完滾蛋。”袁文慶氣兒不順。
“大帥,重要軍情。”範凱忙說道。
“屁的軍情,郭邈山又來了?”袁文慶罵道。
“大帥,是平戎軍,平戎軍來了。”
“你他娘的。”袁文慶怒不可遏,抓起酒盞,砸向範凱。“平戎軍都關起來了,又從哪鑽出來?”
“大帥,是真的。”範凱苦着臉,連躲也不敢躲,任由酒盞砸在身上。“城外,來了一支騎兵,通名說是平戎軍。”
“嗯?”袁文慶一驚,騰的站起。“沒有哄騙老子?”
“卑職吃了豹子膽,也不敢哄騙大帥啊。”
袁文慶終于相信,城外來了平戎軍,而且,還是一支騎兵。手捋胡須,眼神變幻不定。慢慢走了幾步,回頭看向範凱。
“有多少兵馬?”
“一個指揮,一人雙馬。”
“平戎軍,倒是真有錢。”袁文慶冷冷說道。
他麾下騎兵,連驢都算上,也湊不夠一人一匹。一個指揮,一人雙馬,那就是千匹戰馬。誰見了,也得眼紅。
“不過,他們又走了。”範凱低聲說道。
“又走了?爲何走了?”袁文慶問道。
“他們叫門,城門上不給開。他們也不糾纏,轉身走了。”
“去了哪裏?可有探查?”
“卑職,卑職這就派人去追。”
“追個屁。”袁文慶罵一聲,回桌案後坐下。他手下啥德行,自己還能不知道?連城門都不敢出,還追?人家早走遠了。
袁文慶咬咬牙,揮手讓範凱出去。獨自坐在帳中,陷入沉默。盤算來,盤算去,臉色陰晴不定。良久,袁文慶一聲長歎,重重一拳捶在桌案上,眼神變的堅定。
從扣押平戎軍,他已經沒有退路。
不論願不願意,隻能一條道,走到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