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南府的官員,已經來到盧氏縣。如何善後,自有他們安置。想來,盧氏縣遭了兵災,朝廷會減免賦稅。隻是,死去的人,再無法活過來。對一個家來說,這才是巨大災難。
盧氏縣,幾乎每戶人家,都有人被亂兵殺死。
甚至,滿門被屠,一戶死絕。
郭巳這夥亂兵,不光搶錢搶糧,還搶女人。擄到軍營中,肆意淩辱。姿色不錯的,都被關押起來。事後帶回去,轉手賣給青樓。郭巳打着發财的主意,隻是沒想到,親衛營來的太快。
如今,亂兵已被剿滅。但整個縣城,都彌漫着哭聲。
這日一大清早,城東俘虜營前,忽然亂了起來。
一群一群百姓,拖兒帶女擠在營前。人群中,大多都是婦人,穿着孝衣、腰裏系着麻繩。白花花一大片,刺的人眼睛泛紅。
城中百姓,不知怎的得了消息。說是作亂的畜生,都被官兵抓了起來,關押在城東。消息一傳十、十傳百,霎時傳遍全城。
幸存的百姓,登時發了瘋。
俘虜營,成了衆矢之的。無數百姓,紅着雙眼,舉着棍棒,想要沖進營去,爲親人報仇。婦人們披頭散發,嘶聲哭喊。一個個咬牙切齒,恨不得,親手撕碎了仇人。
營門前守衛,個個頭大如鬥。面對瘋狂百姓,軍兵打不敢打,退不敢退。隻能手挽手,站成一排,任踢任打。
軍兵不還手,百姓更多了膽氣。頭拱牙咬,拳打腳踢。
營門外,百姓越聚越多。百姓的情緒,也越來越暴躁。刻骨的仇恨,燒紅了眼睛。一撥一撥,怒吼着沖擊營門。場面愈發混亂,就像山洪爆發,洶湧怒卷而來。
營中一角,瑟縮着百十人。他們從洛陽來,奉命處置善後。領頭一人,身穿绯色官袍,姓馬名昌儒,官拜河南府通判。馬昌儒帶着十來名幹吏,還有百十名軍兵,随行護衛。
隻是此刻,一個個臉色煞白,惶惶不安。
百姓群情激憤,馬昌儒從未見過。這般景象,着實吓壞了他。戰戰兢兢,卻是束手無策。小民怕官,平常時候,一身官衣,足可威風凜凜。但是,被激怒的百姓,卻是洪水猛獸。
“汪都頭,平戎軍怎還未到?”馬昌儒顫聲問道。
“通判,已經派人去請,應該快到了。”汪都頭抱拳說道。
有件事,汪都頭不以爲然。
堵住營門鬧事?真是反了天。照他看來,隻消一頓棍棒,立時就能驅散。再敢流連喧嘩,手中刀不快麽?砍殺幾個領頭的,保準這幫刁民,個個老老實實。
但營門守衛,是親衛營軍兵。汪都頭剛抽出腰刀,立馬被親衛營阻住。百姓沖營,是身切仇恨,豈能動刀殺人?
親衛營兇神惡煞,汪都頭不敢奓刺。悻悻收刀,退到一邊。但他對親衛營的做法,卻嗤之以鼻。
一幫刁民,不狠狠教訓,如何能震懾?
眼見事态惡化,汪都頭心中不無快意。心道,不聽老人言,吃虧在眼前。如今場面,看你等如何收拾。
正想着心事,卻猛聽一聲巨響,登時地動山搖。
“霹靂彈?”汪都頭驚叫一聲,向爆炸處看去。
大營外,滾滾黑煙,沖天而起。
狂亂的人群,霎時爲之一靜。怔愣着,扭頭看向身後。
轟隆隆馬蹄奔騰,一隊騎兵直沖而來。
甲胄森嚴,煞氣沖天。
百姓終于回神兒,刹那間,驚懼湧上心頭,四散奔逃。
騎兵沖到營門,左右一分,将大營護住。騎兵縱馬如飛,騎術精湛。看着兇橫霸道,卻并未傷到一人。
他們到來,隻是震懾場面,當然不會傷人。
于飛騎着馬,緩緩而來。在他身後,親衛營陣列嚴整,全副武裝。靜默無聲,卻軍威凜凜。百姓乍見官兵,無不惶恐。他們還不知道,正是這支部隊,夜襲盧氏縣,剿滅了亂兵。
到了營門前,于飛并不下馬。喝道,“通判何在?”
“下官在此,下官在此。”馬昌儒一溜小跑兒,氣喘籲籲,奔到于飛馬前。待站定,整整衣袍,躬身向于飛見禮。
“此間事,你待如何處置?”于飛問道。
“這個?”馬昌儒一怔,于飛單刀直入,讓他挺意外。士大夫講究禮,最重風儀。再是急迫之事,也要四平八穩。見面寒暄,已成官場慣例。這般毛躁,可不是皇子風範。
但于飛問話,他卻不敢不回。忙說道,“回殿下,此間百姓,心切親人仇恨,是以鼓噪營門,群情激憤。隻要審問俘虜,揪出犯有血案之人,明正典刑,百姓怒氣可解。”
“嗯。”于飛點點頭,心下認同。方才得報,說是百姓鬧事,他還以爲,是這通判處置不當,激起百姓怒火。現下聽他之言,倒是有些章法。“既如此,就由通判處置。”
“下官遵命。”馬昌儒躬身說道。
當即,就在營門前,支起一張桌案。馬昌儒親自提筆,寫下一張告示,蓋上官印,令人張貼在營外,高聲宣讀。幾名吏員,又謄抄多份,分頭到城中各處張貼。
一衆百姓,聽了告示所說,情緒終于緩和。官府既有說法,自不會再鬧騰下去。何況,還有騎兵壓陣,看着讓人心慌。
不多時,人群慢慢散去。仍有不少婦人,卻不肯就走。跪在營外道邊,哭的凄凄慘慘。他們家中男人,幾乎被亂兵殺絕。留下孤兒寡母,今後可如何活?聞者無不落淚,卻無力相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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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申時許,紀覽到了盧氏縣。
卧牛寨出兵一千,在往商洛要道,設下了埋伏。從盧氏縣逃走的亂兵,一頭紮進伏擊圈,被紀覽一網打盡。一戰殲滅兩百多人,其餘五六百人,全部生擒活捉,押來了盧氏縣城。
話說,紀覽得了傳信,絲毫不敢耽擱。當即點齊人馬,連夜翻越伏牛山,直奔蒼雲嶺。蒼雲嶺,孤峰獨立,常年雲霧遮漫。嶺下,山道蜿蜒,繞着蒼雲嶺,形成一個之字形。
從盧氏往商洛去,此乃必經之地。
一夜急行軍,黎明時,趕到了蒼雲嶺。
到了地頭兒,紀覽猛然發現,隊伍中,竟多了一名女子。
再是穿着男裝,也騙不過紀覽眼睛。
“柳月。”紀覽沉着臉,一聲冷喝。
柳月被看破行藏,沒奈何,隻能低着頭,蹭到紀覽身前。紀覽在山寨中,從來不苟言笑。雖是一介書生,卻人人怕他。
紀覽治寨,最重規矩。無論是誰,也不能違犯。
“紀叔叔。”柳月讨好的叫着。
“倒是小瞧了你,竟能跟上隊伍。”紀覽說道。
柳禮派回來的人,不光傳令,還說了件趣事。
說,飛龍寨的小寨主,投了平戎軍。不僅投了軍,還跟柳禮攀親戚。滿營追着柳禮,大喊三叔。親衛營當成了樂事,柳禮卻是一頭霧水。不知從哪裏,冒出個侄兒來。
傳信的軍兵,走的比較急。所以,後續怎麽樣,他并不知道。回到山寨後,當成樂子講。卻不知,山寨裏衆人,對盧勝可不陌生。不久前,還帶着厚禮,前來求親呢。
飛龍寨覆滅之事,早已傳到山寨。爲此,柳月哭的昏天黑地,好幾天不飲不食。這對她來說,不啻晴天霹靂。後悔當初,爲何沒有答應了親事。越想越後悔,越悔哭的越狠。
還是紀覽勸她,說道,“盧勝武藝高強,有萬夫不當之勇。即便飛龍寨覆滅,未必不能逃得性命。”
“是啊。”柳月登時醒悟,收拾包袱,就要下山去。
“你要去哪裏尋找?”紀覽無奈苦笑。
“找遍天下,我也要找到他。”柳月态度堅決。
“他現在,想必躲了起來。”紀覽說道,“你若去找,他定會不管不顧,出來見你。萬一被抓住,豈不是害了他?”
“啊?”柳月一下愣住。
柳月心念盧勝安危,卻又不能下山找他。一日日,悶在山上,隻剩下哭哭啼啼。卻在這日,猛然聽到了盧勝消息。不僅沒死,竟還投了平戎軍?柳月心花怒放,一刻也不願再等。
換了一身男裝,偷偷混在隊伍裏,跟到了蒼雲嶺。
此刻,被紀覽一說,立時覺得,渾身哪哪都疼。尤其是雙腳,早磨的破了,每走一步,都是鑽心的疼。話說這一路,翻山越嶺、急速行軍。柳月爲了跟上隊伍,可是遭了大罪。
越想越委屈,一屁股坐地上,登時眼淚汪汪。
“唉,女大不中留啊。”紀覽搖搖頭,歎道。
紀覽對盧勝,頗爲欣賞。隻因身份之故,讓一對鴛鴦,就此紛飛離散,心中多有不忍。此時有了機緣,紀覽也爲兩人高興。他倒是很好奇,這麽桀骜的盧勝,竟甘願投了軍?
待見到于飛,紀覽更多感慨。不過數月,于飛已自不同。記得初次見面,于飛還有些跳脫。那時看來,尚顯稚嫩。雖武功高強,意氣風發,畢竟少年心性,缺少曆練。
但這次,于飛給他的感覺,更多了沉穩。或許,是軍中磨砺,身上透出凜冽氣質。舉手擡足,已是将帥之姿。想到于飛的戰績,更是贊歎不已。小小少年,終是成長了起來。
于飛也在打量紀覽,他對紀覽的了解,多是來自柳十三。在柳十三說來,他這個兄弟,無所不能。縱是管仲樂毅,也能比得。一身本事、滿腹才華,偏偏,躲入深山,不願出世。
“殿下,此次帶來一千兵,有心報國,還請殿下收容。”
“多謝紀先生,某求之不得。”于飛抱拳說道。
卧牛寨的身份,如今頗多尴尬。說匪不是匪,說民不是民。山寨衆人,都是逃離戶籍的流民,在此安了家,卻沒有身份。
柳十三下山時,于飛就曾有過安排。希望山寨衆人,能下山遷入丹鳳縣,入籍編民,過上正常生活。但山寨衆人,卻不願下山。實在是官府的做派,讓他們不敢相信。
時至今日,卧牛寨的身份,依然沒有解決。
“殿下,方在俘虜營,紀某略略估計,被俘的亂兵,怕有兩千多人。”紀覽說道,“不知對這些人,要如何處置?”
“是個難事。”于飛對此事,也是拿不定主意。“這些亂兵,壞事作盡、血債累累,不殺,難平民憤。但是,殺這麽多人,實在有傷天和。不瞞先生,某也是糾結難決。”
“殿下,紀某對此事,倒有個想法。”紀覽說道。
“哦?先生請講。”于飛來了興趣。
“兩年前,在盧氏縣附近,紀某發現了鐵礦。”紀覽說道,“後找人勘探,确實是罕見鐵礦,藏量極爲龐大。苦于種種條件,一直未能開掘,至今仍深埋地下。”
于飛點點頭,等着紀覽下文。
“亂兵作惡,自當嚴懲。查其首惡,明正典刑。餘下之人,可編管入山,挖礦贖罪。以十年爲期,期滿可獲釋放。”
于飛明白了,這是判了十年啊,勞動改造。
“盧氏餘生之人,皆登記造冊。每年出礦得利,取一成,分給盧氏百姓,亦以十年爲期。”紀覽侃侃說道。
得一成礦利,對盧氏百姓,确是不小補益。隻要施行得法,百姓的生活,自能得到保證。怕就怕,官府一插手,就會變了味道。錢财使人眼熱,何況大把的錢财?
“殿下,紀覽不才,願求一個礦監之職。”
于飛略一怔神兒,轉念想透關節,不由呵呵而笑。
“紀先生,怕是早想好了吧?”
這件事,紀覽确是籌謀多時。柳十三受了招安,山寨衆人如何出路,紀覽不能不考慮。身份不解決,遲早爲柳十三招禍。現在跟着于飛,暫時沒事。然一旦被人捅出,就是百口莫辯。
既然都不願下山,那就把卧牛寨,變的合法。
守着一處礦山,設立礦監,自然最是便當。而且,礦監歸屬朝廷三司,不受地方管轄。卧牛寨,全數歸于礦兵。既解決了身份,又不受地方欺壓,可謂兩全其美。
隻要,礦監之職,攥在卧牛寨手中。
想來,朝廷白得一座礦山,不投一文本錢,卻年年得利。應當不會吝啬,賞賜卧牛寨幾個小官身。但是,此事若想做成,卻也難之又難。不過,若有皇子推動,成功的可能極大。
何況現在,連挖礦的苦力,也自己送上門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