狹窄山道,崎岖如蛇行。禁軍縮在一隅,憑着地形拒守。一天一夜過去,山匪沖鋒七八次。禁軍勉力支撐,已岌岌可危。山道上,橫七豎八,躺着幾十具屍體。有山匪,也有禁軍。
峽谷兩端,被山匪堵住,禁軍無路可逃。但是,禁軍設下前後兩處箭陣,強弓硬弩、箭矢如蝗,山匪也攻不進來。
禁軍躲在此地,當然不是瞎躲。
這裏,正好是一個彎道,東邊高西邊低,視線不通透。兩側的山壁,岩石橫突、亂木叢生。這樣的山勢,山匪無法索降。
不過,即便如此,禁軍也到了絕境。他們攜帶的箭矢,遇襲時丢了大半。又在此地,堅守了一天一夜,已經所剩無幾。或許,山匪下一次沖鋒,就是禁軍拼命之時。
最要命的,不是箭矢耗盡,而是沒有糧食。
驟然遇襲,人人隻顧逃命,誰還想着糧草?大量辎重,都被丢棄山谷,或被大火燒毀。不多的幾匹戰馬,已經變成肉湯,進了大夥的肚子。再沒有援兵來,禁軍不被殺死,也得餓死。
禁軍的士氣,已衰落至極。但求生,是人的本能。這世上,多少人爲了求生,尊嚴、榮譽、親人,什麽都可以抛棄。心竅玲珑之輩,哪裏都有。軍中,自也不會缺乏。
昨夜,有人扔了刀槍,偷偷跑過去,向山匪投了降。
爲了得逃活命,跟從者不少。
今日一早,山匪又發動攻擊。不同的是,投降過去的軍兵,被山匪從後驅趕,向着禁軍發動攻擊。稍有遲疑,立時被山匪射殺。進是死,退也是死。這些投降軍兵,被逼到了絕境。
有人舉着刀,向禁軍沖來。都虞候章仲卿,冷聲下令。
“殺。”弓弦崩響,箭矢飛出。
昨日還是同袍,隻一夜間,卻成了敵人。沖過來的,被箭矢當場擊殺。也有人羞愧難當,橫刀自刎而死。
看着滿谷屍體,禁軍壓抑難言。一團團怒火,在沉默中醞釀。
而此刻山崖之上,盧勝手握長槍,冷冷的看着下方。從他這裏看下去,禁軍就像螞蟻。頂多,算是大點的螞蟻。
毆允文被趕走當夜,盧勝回到了山寨。
山寨的變故,出乎盧勝意料。他萬萬想不到,不過十來日,自己的義兄,竟被人趕下上去。所謂的理由,在他看來,純粹就是胡說八道。山匪劫道不傷人,那還算什麽山匪?
盧勝不能接受,第一次,頂撞了他的叔伯。
其實,盧勝的不滿,早已壓抑多年。他少年接位,山寨之中大小事,都是叔伯們打理。盧勝頂着寨主帽子,更像一個擺設,卻啥事也做不了主。随着他慢慢長大,怨憤越積越重。
這些人都是元老,在山寨威望極高,一呼百應。
盧勝不敢妄動,默默積蓄力量。後來,這些叔伯隐退,不再管理山寨事務。盧勝覺得,終于苦盡甘來,可以有番作爲。但是,他很快發現,隻要叔伯不同意,他的命令,竟無人執行。
盧勝出離憤怒,卻無可奈何。他的力量,在叔伯面前,根本不堪一擊。但他不願做傀儡,尋找一切機會,想要奪回大權。
在他看來,歐允文有見識、有手段,是他奪權的臂助。上山不過一兩年,山寨情形大變。不僅有了錢财,更多了門路。甚至,最緊缺的弓弩箭矢,也被歐允文送上山來。
他盧勝的威望,正漸漸樹立起來。這其中,有歐允文的功勞。
但這樣一個得力人手,卻被他的叔伯,硬硬逼走了。
“勝哥兒。”田文亮歎口氣,說道,“歐允文此人,心術不正。雖是讀書人,卻無讀書人節操。留在山寨,早晚壞事。”
“田叔,歐允文沒有功勞?”盧勝壓着火氣,問道。
“就算有功勞,也不能留。”劉叔脾氣火爆,早已不耐。
“爲甚啊?飛龍寨就容不下一個人嗎?”盧勝有些急眼。
“小子,你還嫩。”劉叔氣呼呼的說道。
“好了,這事就這樣,都回去吧。”田文亮拍闆定案。
一衆叔伯,有的搖頭,有的苦笑。站起身,準備離去。盧勝的面色,一陣紅一陣白,胸膛起伏,雙拳緊攥。雙眼盯着地面,面目已經扭曲。隻覺一股莫名氣憤,噌的一下竄上腦門。
“到底誰才是寨主?”盧勝一聲暴喝。
一屋人,起身正要走,聽得盧勝暴喝,戛然止步。怔怔的看着盧勝,一時回不過神兒。他們一衆人,似乎從未想到過,小盧勝竟敢奓刺兒。而且,吼叫的話,如此誅心。
劉叔眼一瞪,猛地一頓手中拐杖。剛想開口說話,卻被田文亮扯住,輕輕搖搖頭。他向前走了兩步,到了盧勝面前。
“飛龍寨的寨主,當然是你。”田文亮沉聲說道。
說罷這句話,躬身一禮。轉過身,向外走去。其餘衆人,都和田文亮一樣,躬身施禮,然後一句話不說,出了房門。
劉叔氣不忿,但也抱拳行禮。重重一聲哼,拄着拐杖,一瘸一拐向外走去。跳腳大跨幾步,追上田文亮。
“你說說,這小子是不是欠揍?”
“寨主長大了。”田文亮一歎,“不再是小勝子。”
說罷,揚長而去。隻是,身形單薄,透着深深落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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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文亮走了,連夜離開了山寨。
盧勝得到消息,愣了老半天。他不能相信,田文亮竟走了?盧勝很清楚,田文亮文武雙全,是一衆叔伯的頭兒。他決定的事,即便脾氣火爆的劉叔,也不敢反對。
自己的勝利,來的太過輕巧,以緻有些惴惴不安。
沒多時,一個更大驚喜,送到了盧勝面前。
劉叔一衆叔伯,也要走了。
“咱們幾人,一輩子都在一起。”劉叔拄着拐,面色平靜,沖着盧勝說道。“如今已快死了,不想再分開。”
“劉叔?”盧勝很詫異。
“田秀才撇了咱們,太不仗義。”劉叔嘿嘿一笑,接着說道,“咱要下山去,找到之後,好好拾掇拾掇他。”
“不吹牛能死不?”牛叔撇嘴,“被他拾掇,還差不多。”
“牛雞蛋,不和我擡杠,你能死不?”
十一個白發老漢,吵鬧的像一群頑童。嘻嘻哈哈,下山去了。直到看不見身影,盧勝猶不能相信。十二座大山,沒費吹灰之力,它們自己塌了。應該開心的盧勝,卻覺得心中抽疼。
正悶悶不樂,山下傳信,有禁軍進山,直向飛龍寨而來。
“還敢來?”盧勝騰的站起身,面帶不屑。
禁軍進山清剿,不是一次兩次。不過,每次都是大敗。
大戰過後,滿山滿谷,到處都是盔甲兵器。光是打掃戰場,都得好幾天。用田文亮的話說,禁軍是來送裝備的。
想到田文亮,盧勝不由眼神一黯。往日大戰,都有田文亮謀劃,凡事安排的妥當,根本不用他操心。有人壓在頭上,感覺很憋悶,處處受制。但此時沒了人管,卻更加失落。
随即,這份郁悶,全發洩到了禁軍身上。一個夜襲,殺的禁軍屁滾尿流、狼狽逃竄。兵甲辎重,繳獲無數。盧勝心情大暢,好不意氣風發。沒了田文亮,照樣打勝仗。
但是很快,一道消息傳來,破壞了他的心情。有寨兵發現,歐允文在禁軍隊伍中。正是他,領着禁軍,躲過數道暗哨。直到了龍潭附近,才被打獵的寨兵,意外發現蹤迹。
被人背叛的感覺,很不好。就像一萬根銀針,紮進了心裏。每一根銀針,都在劇烈顫動。随着銀針顫動,全身的筋肉血脈,好似要炸裂開。盧勝喝的大醉,不停的叫喊着。“殺,殺。”
男兒何事最傷心?摧骨銷魂義與情。
從伏牛山回來,盧勝心裏裝滿了事,卻無處訴說。
但這些事,如毒蛇一般,噬咬着他的心。
盧勝出門,是去伏牛山求親。帶着厚禮,興沖沖而去。
盧勝相中的女子,名叫柳月,伏牛山卧牛寨,柳十三獨女。
柳十三再婚二娶,讓柳月很是不滿。她認爲柳十三,對不起她死去的娘親。因此,柳十三大婚當日,柳月離家出走了。
柳月和侍女二人,準備的很充足。銀錢吃食、衣裙钗環,一樣不少。甚至,連解悶兒的話本,也塞在包袱裏。兩個小娘子,背着兩個大包裹,費了吃奶的勁,總算下了卧牛嶺。
問題是,想走出伏牛山,還遠的很呢。看着連綿群山,柳月目瞪口呆。她忘記了,這裏不是開封。路邊上,可沒有載人的馬車。她們二人,誰也不認識路,這可該怎麽走?
就此返回山寨?她心中不甘。硬着頭皮說,“走。”
兩人翻山越嶺,走了一天一夜。雙腳磨破,疼的直掉眼淚。但四處望望,依然群山起伏,看着和原先一樣。
又兩天之後,她們還在山裏打轉,早已迷了路。
吃食已經吃完,背着銀錢,越走越重。山路荊棘叢生,衣裙挂的破破爛爛。鬓發散亂、小臉花花,狼狽不堪。
就是這般模樣,柳月遇到了盧勝。
盧勝閑來無事,進山打獵。追逐一隻豹子,跑到了伏牛山。乍見柳月二人,盧勝很是稀奇。這兩個小娘子,膽子忒大了吧?竟敢在伏牛山行走。不說山匪,就是碰上野獸,也能吃了她們。
“小娘子好膽色,這是要去哪裏?”盧勝笑道。
柳月見到盧勝,又喜又怕。喜的是三天來,終于見到了人。但是荒山野嶺,冷不丁竄出一人,不知善惡,怎能不怕?若是壞人,她們兩個女子,可是毫無抵抗能力。
“你是誰?怎的在此?”柳月到底,在山寨中長大,早見慣了綠林。雖沒有學會拳腳,膽子卻是不小。
“我?飛龍寨寨主,姓盧名勝。”盧勝挺意外。這小女子,見到他,還敢問話,不怕我是壞人麽?
“你是寨主?騙人的吧?”柳月打量盧勝,倒是眉清目秀。看年紀,和自己差不多。這麽小,會是寨主?
“誰騙你?我就是寨主。”柳月的話,可是踩到盧勝尾巴上,頓時急了。他這個寨主,隻有名兒,全不當家。
一番交談下來,見盧勝頗守禮,柳月戒懼稍緩。二人原本年紀相當,很快熟絡起來。有了盧勝幫助,柳月終于走出大山。
待柳月梳洗幹淨、換了衣衫,盧勝被驚豔了。同行幾日,竟不知身邊女子,如此明豔照人。由不得,生出愛慕之心。
當下,愈發殷勤。領着柳月二人,遊玩洛陽城。盧勝人高馬大,相貌英俊。最難得知情識趣,對柳月甚是體貼。原本心情郁郁,此時倒放下了心事。數日相處,情愫暗生。
好時光,總是短暫。沒幾日,柳十三帶着人,找到了洛陽。
至此時,盧勝才知,柳月的父親,竟是柳十三。卧牛嶺名聲響亮,柳十三也不是無名之輩,盧勝早已如雷貫耳。尤其同爲綠林,分外讓盧勝欣喜。他與柳月相約,不日去卧牛嶺提親。
盧勝回到山寨,卻不知如何張口。總不能,自己帶着禮物,上門提親去吧?好歹有個長輩,或者有個媒人?但是,盧勝的父母,皆已亡故,妹妹是個女子。他一肚子話,竟找不到人說。
俗話說,相思最是蝕人骨。盧勝茶飯不思,輾轉難眠。沒多少時日,把自己折騰的面目憔悴、形銷骨立。細心的田文亮,終于發現不對。一番探問,才知盧勝,有了意中人。
這是好事啊,田文亮大喜。年已二十的盧勝,是該成親了。當下安排許叔許嬸,備下厚禮,陪着盧勝,往伏牛山求親。
誰料,到了伏牛山,卻迎頭一個霹靂。
卧牛寨,受了朝廷招安。
原本門當戶對,兩情相悅。現今一是官軍,一是山匪,這姻緣可要怎麽結?柳月眼淚汪汪,難舍難離。盧勝失魂落魄,對此也是束手無策。一雙佳兒女,生生分離。
盧芳走進屋來,輕輕皺眉。強烈的酒氣,沖的她很不舒服。
盧勝昏昏沉沉,趴在桌子上,已經睡去。盧芳輕歎,坐在了哥哥身邊。這兩日,山寨空空蕩蕩。所有寨兵,都被派了出去。這次的大戰,和往日相比,慘烈了無數倍。
叔伯們都走了,哥哥盧勝沒了約束。卻把一腔怒火,都發洩到禁軍身上。禁軍死傷慘重,但山寨裏,同樣死了很多人。
“哥哥,我要走了。”盧芳低聲說道。
隻是,剛說了一句,眼淚卻流了下來。如今世上,哥哥盧勝,是她唯一的親人。從出生到現在,沒有分開過。無論開心、還是氣惱,都有哥哥陪着她。如此離開,分外的不舍。
但她,還是決定走。走遍天下,去找他。
那是她的姻緣,從小已經訂下。她的手腕上,戴着白玉镯,那是秦家的信物。盧芳發誓,無論如何,也要找到他。因爲,幼年留在心裏的影子,已經變成魔。此一生,非他不可。
“秦征,我一定要找到你。”盧芳用力說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