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濙說完之後,其他的一幹大臣也紛紛跟上,順着胡濙的話頭,表示應該重新整肅後宮,一時之間,殿中原本的緊張氣氛,算是被消解了幾分。
上首的朱祁鎮見到這副狀況,臉色頓時變得有些不好看,他當然能聽得出來,這幫大臣是什麽意思,說白了,這些大臣現在所想的,就隻是盡量的控制事情的影響範圍。
雖然說心中已經有了這種預料,但是,真的看到這些大臣态度的時候,朱祁鎮的心中,還是升騰起一陣怒火。
要知道,無論如何他也是先皇嫡子,大明的太上皇,如今,南宮出了這樣的事端,可這些人卻無一人關心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被刺殺了,甚至于,就連胡濙這個托孤大臣也是如此。
所以,所謂的君臣父子之道,說到底,也敵不過世态炎涼這幾個字……
目光森然的掃視了底下一圈,朱祁鎮冷哼一聲,重新看向朱祁钰,道。
“皇帝真的沒有話,要對朕解釋一番嗎?後宮如此,你讓朕怎麽放心,能夠繼續再用南宮的這些奴婢?”
不論這些大臣如何态度,但是,對于朱祁鎮來說,他這次冒着這麽大的風險離開南宮到了奉天殿,如果被這麽三兩句話打發回去,他這趟南宮,也就白出了。
不過,他的這番話,卻讓朱祁钰的眼中,泛起一絲微末的笑意。
狐狸尾巴總算是露出來了嗎?
眼中笑意一閃而逝,朱祁钰皺眉道。
“太上皇之意,是要撤換南宮的上下使役?”
沉吟片刻,他随即便輕輕點了點頭,道。
“确實應當,出了這樣的大事,南宮中涉及此事的一幹人等,皆需徹查,也的确不适合繼續在南宮侍奉,既是如此,那朕回頭便派人知會皇後,另外再調侍奉之人……”
但是,這一次,他的話還沒說完,朱祁鎮就打斷了他,直接了當的道。
“多謝皇帝的好意,不過,今夜之事,聖母對汪氏統掌後宮之能已有懷疑,故而降下懿旨,命汪氏閉宮自省,至于南宮的侍奉之人,聖母會親自調派,就不勞皇帝費心了。”
這番話說的十分強勢,沒有絲毫商量的意思。
但是,不得不說,朱祁鎮把握的時機很好,如今的狀況下,南宮剛剛發生了投毒事件,所以,要求撤換南宮上下侍奉人等,理所應當。
與此同時,剛剛胡濙提出重新整肅後宮的建議,也變相的支持了,汪皇後管理六宮不嚴的罪名。
趁此時機,朱祁鎮打着孫太後的旗号,要求汪皇後閉宮自省,也算是合理。
在此基礎上,他進一步要求,南宮侍奉的人手由孫太後來調派,雖然沒有明說,但是暗地裏的防備之意,卻顯而易見。
朱祁钰掃了一眼底下的群臣,眼見這些人都沉默不語,當下也明白了他們的态度。
應該說,朱祁鎮的分寸拿捏的很好,他現在的表現,很符合一個因險些被投毒而受到驚吓憤怒的形象。
在此基礎之上,他又‘克制’了自己的憤怒,提出了一個相對合理的要求,如此一來,如果朱祁钰拒絕的話,就越發坐實了,他在南宮當中安插了人手的事實,會進一步引發朝堂上不必要的猜測。
當然,對于現在的朱祁钰來說,這種流言,能夠對他起到的影響很小,但是,對于如今殿中的群臣們來說,他們的當務之急是息事甯人,至少,不要在這正旦大宴上繼續鬧下去。
所以,在面對太上皇這個不怎麽過分的要求的時候,他們的态度很明顯是傾向于接受的,至于天子在南宮安插沒安插人手,接下來能不能繼續安插人手,那屬于天家兩兄弟之間的角力,他們并不想摻和。
從表面上看,朱祁钰這一局,算是占了劣勢,不過……
“今日正旦,宮中藩王宗親,文武大臣皆在,卻不曾想,竟發生如此大案,既然太上皇和聖母皆是此意,那便照此辦理便是。”
“至于牽涉這件事情的南宮上下人等,便交由刑部和錦衣衛共同審訊,徹查此案,太上皇意下如何?”
這話一出,底下的新任刑部尚書俞士悅不由得嘴角抽了抽。
雖然說,他早就已經料到,這個刑部尚書不好當,但是,一上來就是這種謀刺太上皇的大案,也未免太刺激了吧。
不過……話又說回來,刑部如今既然和錦衣衛合并審訊,那麽,就不可避免的會纏上這種事情。
畢竟,錦衣衛除了有提審官員之權外,更重要的職責,是處理這種大案要案。
刑部既然想要錦衣衛的職權,那麽就免不得要面對如今的狀況,因此,心中雖然唉聲歎氣,但是,俞士悅也沒有出面推辭,隻是靜靜的站在原地,等着上首兩位的最終決定。
與此同時,其他的一幹大臣,聽到天子的這番話,卻莫名的覺得,話中似乎另有深意,于是,紛紛陷入沉思當中。
再看朱祁鎮這邊,聽到朱祁钰要交給刑部和錦衣衛共同審理,他的臉色略感意外。
不過,看了一眼底下的俞士悅,他的眼中,又閃過一絲了然之色,輕輕哼了一聲,但是到底,也沒有反對,隻是道。
“便依皇帝之意!”
于是,這麽一場震動了整個朝堂的正旦大宴,總算是結束了,但是,宴會結束了,因此而起的後續,卻才剛剛開始。
正旦之日,太上皇冒雪出宮,闖入奉天殿,當着滿朝宗室文武的面,爆出南宮有人意欲投毒行刺之事。
這短短的幾句話,每一句,都足以讓朝野上下熱議。
不出意外的是,宴會的第二日,朝廷尚未開印,滿朝上下就傳出了無數版本的流言。
首先是關于闖宮的事,有人說,太上皇雖然遇到了行刺,但是,就這麽直接闖進宮中,攪亂正旦大宴,鬧得如此沸沸揚揚,實在是太過不識大體,有損皇家顔面。
也有人覺得,太上皇遇刺不是小事,自然應當立刻徹查,何況,當時太子也在,如若儲君有所差池,便是社稷國本動搖,自然不可耽擱,應當馬上和皇帝商議。
除此之外,議論最多的,自然還是這次投毒的幕後真相……
要知道,朱祁鎮在奉天殿中的一舉一動,都被參加宴會的大臣們看的清清楚楚,所以,消息自然很快就流了出去,尤其是朱祁鎮的質疑的那一句,爲什麽鶴頂紅如此常見的毒藥,前面的幾道驗毒工序都沒有起作用,直到最後命人試菜才嘗了出來,還有最後,那兩個投毒之人莫名失蹤的狀況,都衍生出了無數個版本的猜想。
首當其沖的,自然是皇帝是幕後黑手的言論,畢竟,太上皇已經暗示的如此明顯了,沒有這樣的謠言反而奇怪,但是,這個本應該流傳最廣的謠言,事實上卻并沒有在京城中掀起太大的浪花。
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,這些年來,他們一直聽到的,看到的,都是天家兄弟和睦,兄友弟恭的場面,現在無緣無故,什麽證據都沒有,就說皇帝要謀害太上皇,大多數都百姓都覺得這是胡說八道。
至于朝中的官員,他們當然知道的更多,心中也有更多的懷疑,但是這種言論可算是實打實的诽謗君上,所以,真正敢宣之于口的人少之又少,就算是有人敢私下議論,也是關起門來悄悄說起,自然傳播不開。
但與之相對的是,另一種言論,反而隐隐有散播開來的趨向。
除了皇帝是幕後主使的猜測之外,也同樣有很多人懷疑,這就是一次單獨的投毒事件,又或者,是太上皇自導自演的一出戲,畢竟,南宮是太上皇的南宮。
持這種看法的,不少都是直接目睹了正旦大宴過程的大臣,他們在朝中的位置更高,想的自然也就更多。
回想起整件事,似乎從太上皇闖宮開始,就一直把握着主動權,而且,這件事情如果真的是皇帝做的,那麽有一個問題很難解釋。
那就是,皇帝爲什麽要選擇正旦這一天,或許有人覺得,是想要将太上皇和太子一同毒死。
但是反過來想,無論投毒是否成功,這都比将是一個震動朝野的大案,而正旦之日,皇帝大宴群臣,是最難掩蓋消息和做手腳都時候。
選擇這種時候投毒,實屬不智,再有就是,如果抛掉一切外在的因素,隻看結果的話,這次的博弈當中,太上皇明顯是占了便宜的。
要知道,天子在南宮安排有人手這一點,雖然沒有人說,但是朝中大臣都隐約知道一些,而且,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,畢竟,以太上皇之前的作風,實在是難以讓人放心。
但是,如今這麽一鬧,南宮中大多數侍奉的人都被遣離,新進的人,都是由聖母來安排,雖說這個要求合情合理,但是,從既得利益者的角度出發,也不可否認,最終獲利的是太上皇……
當然,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,明着是沒有人敢說的,所有人都在等着的,是刑部的調查結果,不過,這顯然也不是一個短時間内可以得出結論的事情。
除此之外,被這件事情所震動的除了朝野上下,自然還有宮中。
景陽宮。
吳太後坐在榻上,捧着一盞手爐,皺眉望着對面的自家兒子,問道。
“钰哥兒,你實話告訴娘,這次的事情,到底是怎麽回事?”
朱祁钰同樣坐在對面的墩子上,面對吳氏的疑問,卻并沒有開口回應。
這般态度,頓時讓吳氏歎了口氣,搖了搖頭,她也不再多問,直接道。
“如今宮裏各種流言四起,皇後又閉宮自省,哀家聽說,孫氏那邊,已經召見了不少勳貴府邸的命婦,讓她們送些奴婢進宮伺候,之前你好不容易把這後宮清理幹淨,如今,難不成真要讓那孫氏在宮中複起,重新安插培植親信?”
“自然不是。”
這次,朱祁钰總算是搖了搖頭,開口道。
“兒子今日過來,便是要請母妃幫忙。”
“說吧,你想讓哀家怎麽做……”
吳氏不滿的瞪了朱祁钰一眼,無奈的開口道。
于是,朱祁钰這才開口,對着吳氏說出了他的想法……
随後不久,慈甯宮中。
孫太後手裏撚着一串佛珠,平靜的聽着底下人的禀報。
而在她的對面,赫然是朱祁鎮同樣斜靠在榻上。
打從正旦大宴,朱祁鎮闖出南宮之後,他似乎有了幾分破罐子破摔的味道,這數日以來,接連離開南宮,到了慈甯宮兩次。
但奇怪的是,雖然說他每次離開南宮,也仍然還有不少錦衣衛和禁軍“護衛”,可預想當中實質上的阻攔,卻并沒有出現。
與此同時,王勤侍立在下首,提心吊膽的開口道。
“……聖母之前吩咐的,從各府中選入宮人之事,第一批已經送進宮了,分别是成國公府,英國公府和甯陽侯府的人,總共二十一人,奴婢帶着人逐個看了,都是家世清白,手腳利落的人,他們所有人,都是世代在這幾家府邸做事,都是信得過的。”
“不過……”
王勤話頭一頓,下意識的吞了吞口水,擡頭撇了一眼面前的兩位,這才小心翼翼的道。
“不過,除此之外,聖母下到各宮的懿旨,不管是調人,塞人還是拿人……基本都被頂了回來,說是……說是景陽宮那邊也下了懿旨,說皇後娘娘如今在宮中自省,一切事務,需等皇後娘娘處置。”
磕磕巴巴的把這番話說完,不出意料的是,緊接着,太上皇略帶怒意的聲音就響了起來,道。
“荒唐,母後是先皇之後,又加尊号,後宮之中,别說是汪氏,就算是吳氏,也需遵從母後,她拿什麽膽子,來頂着慈甯宮的懿旨!”
話音落下,王勤不敢怠慢,立刻跪倒在地,道。
“太上皇息怒,這都是底下的那幫人見風使舵,不分尊卑,您切莫因爲這些小人氣壞了身子。”
朱祁鎮哼了一聲,顯然,仍然還是十分生氣。
倒是孫太後,輕輕撥弄着手裏的佛珠,并沒有因爲王勤的話而動怒,不過,看到朱祁鎮這個樣子,她倒是皺起了眉頭,輕輕呵斥道。
“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,你又亂發什麽脾氣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