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瞧着天子一張口,便是開門見山。
底下跪着的諸臣心中一陣苦笑,看來,他們還是高興早了,不過也對,太上皇隻要從出了南宮,那麽,剛剛的對峙,顯而易見的就不過是開胃小菜而已,隻怕真正難的事情,還在後頭呢……
不出意外的事,聽到這句話之後,似乎是因爲有這麽多大臣在場,朱祁鎮也毫不客氣,張口便道。
“自然是有事的,不過,朕倒未曾想到,這數年來頭一次自己出南宮來尋皇帝,便讓皇帝如此興師動衆,鬧出了這麽大的陣仗。”
這話顯然是在譏諷天子小題大做,膽小怕事,而且,說的如此直白,幾乎不加掩飾。
這對天家兄弟,再次在奉天殿見面,火藥味一上來便如此之濃,是讓在場的一衆藩王宗親和文武大臣都沒有想到的。
而且,聽别人說話,不能光聽話中的意思,朱祁鎮的這句話落下,在場的不少重臣心中頓時一驚。
要知道,過往時候,天子和太上皇之間,關系也同樣不好,像是之前天子臨時更改儀程,當場不給太上皇行禮的那件事,也讓後者十分不悅,但是,諸臣面前,好歹雙方還保持着表面上的平和。
當然,更準确的說,大多數時候,都是太上皇不敢發作,可這一回,這位怎麽突然轉了性子了?
一念至此,他們當中不少人都隐隐覺得,今天的事情,怕是不簡單,于是,越發的打起了精神。
與此同時,嘲弄了朱祁钰一句之後,朱祁鎮的态度反而變得越發強勢起來,沒等對方有所反應,直接了當的便道。
“朕冒雪而來,皇帝就打算帶着群臣站在這殿外,和朕說話嗎?”
“自然不是……”
相對而言,朱祁钰倒是平和的多,淡淡的回應了一句,旋即,便對着跪伏在地上的諸臣開口,道。
“都平身吧。”
于是,諸臣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,向後讓開一條通路。
随後,便見天子和太上皇一同入座,既然知道太上皇要來,那麽底下的宮人自然是緊急準備,在天子的禦座旁,又設了一副桌案。
折騰了一番之後,群臣總算是各自起身,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,經過這麽一鬧,在場的所有人現在都隻盼着這場宮宴能夠盡快結束,而這些人當中,最難熬的,自然莫過于這些藩王宗親了。
他們距離皇帝和太上皇最近,而且,作爲宗室親戚,太上皇既然都到了,那麽他們避免不了,肯定是要舉杯祝酒的。
隻是,想到剛剛的場面,他們就覺得,這個活兒頗具危險性,于是,不少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資曆最老的周王,魯王,還有身爲宗人令的岷王身上。
而這幾位,相互對視了一眼,最後,胖胖的岷王爺硬着頭皮,但還是不得不舉杯直起身子,道。
“臣等久聞陛下與太上皇兄弟情深,天家和樂,今日太上皇駕到,臣等得見太上皇天顔,得見陛下與太上皇同席而坐,共宴群臣,兄弟和樂,此誠社稷之幸,萬民之福也。”
“臣爲陛下賀,爲太上皇賀!”
不得不說,這兩年這位岷王爺在京城磨煉的不錯,哪怕是在這種緊張的氛圍當中,也能滿臉笑容,面不改色的将這番話說出來。
而他的這番舉動,也讓在場的氣氛有了少許緩和,一旁的幾個藩王也附和着共同舉杯,努力想要活躍一下氣氛。
但是,面對這樣的‘好意’,朱祁鎮卻并沒有要接受的意思,他擡手往下壓了壓,卻并沒有拿起杯子,而是開口道。
“勞岷王叔祖挂心,朕和皇帝……的确和睦!”
“隻是,朕今日冒雪而來,并非前來飲宴,而是有一事,需得立刻知會皇帝。”
後一句話,朱祁鎮不僅臉色闆了起來,而且,聲音也随之拉高,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。
這副姿态,讓底下的一衆大臣心中的疑惑更盛。
剛剛他們就有所察覺,這次太上皇突然到宮裏來,對待天子的态度,莫名的強勢了許多。
如今,岷王好言相勸,這位太上皇卻好不領情,而且,直截了當的将話題引到了天子的身上,看來是……來者不善啊!
隻是,讓他們想不明白的是,太上皇已經困居南宮數年,早就不聞政事,兩宮明裏暗裏的争鬥當中,太上皇也是屢屢落敗,以至于,現在朝堂上下都心照不宣的把太上皇的旨意不出南宮當做常态。
這種情況之下,太上皇又是哪來的底氣,擺出如此強勢的态度呢?
殿中歌舞已停,衆人的目光,都紛紛落在了上首的天家兄弟身上。
面對着朱祁鎮的強勢和群臣的注視,朱祁钰的臉上倒是沒有泛起太大的漣漪,隻是平靜的看着對面臉色鐵青的朱祁鎮,道。
“如此看來,想必不是小事,否則的話,太上皇也不會在這隆冬雪夜,正旦大宴之時,一路闖進宮中。”
“這是自然!”
似乎是因爲天子這種波瀾不驚的态度,讓太上皇的情緒越發的激動起來,緊接着,他就抛出了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爲之震驚的消息。
“皇帝可知,就在剛剛,朕和聖母,太子,皇後,一同的南宮當中舉行家宴,宴席當中,有數道菜品,都被人投入了劇毒的鶴頂紅!”
“什麽?”
“怎麽可能?”
“何人竟敢如此大膽?”
也不知從哪一年開始,正旦之日,天子在奉天殿大宴群臣,而南宮中也同樣會開家宴,參與之人除了太上皇和端靜皇後外,聖母皇太後還有太上皇的一幹皇子公主,包括太子在内,也會參與數年下來,已然形成了慣例。
這個家宴的規模不大,但是,參加的人當中,哪怕任何一個出事,就必是大事!
因此,朱祁鎮的這番話,宛如投入湖中的石子,頓時引起了滿場嘩然,一時之間,喧嘩的議論聲紛然而起。
與此同時,底下的一幹文武大臣,臉色也頓時沉了下來,不少人的神色一陣驚疑不定,顯然已經開始推測這背後的内情。
當然,眼下最重要還是……
“臣鬥膽請問太上皇,聖母,太上皇,端靜皇後,太子殿下及諸皇子公主,可有損傷?”
很快,底下一衆大臣中,成國公朱儀急急起身,開口發問。
見此狀況,朱祁鎮的臉色稍稍緩和,道。
“無事,所幸的是,菜品上桌之前,朕又命左右宮人嘗之,方才試出菜品中,竟有如此劇毒!”
于是,衆人這才放下心來。
緊随其後,新晉的東閣大學士朱鑒朱閣老也起身,道。
“正旦之日,竟有人敢在太上皇家宴之上投毒,意圖謀害太上皇及太子殿下,其心實在可誅,懇請皇上降旨,徹查此事,否則,無以安朝局民心。”
不得不說,有些時候,人的脾性是很難改的,朱閣老當初在内閣的時候,就是這般性格,如今轉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地,竟還是如此直率,實在是叫人難以評價。
當然,朝堂之上,直率在大多數時候,又或可被稱爲莽撞。
至少,在朱鑒說完之後,殿中罕見的出現了一陣沉默。
按理來說,出現了這樣的大事,徹查是很正常且理所應當,甚至可以說是必須的事。
但是……凡事總有但是,如今的天家關系實在複雜,因此,在場的一衆大臣,心中都不得不多思忖一番。
從太上皇剛剛的話來看,他顯然是将此次被投毒的幕後黑手指向了皇帝,否則的話,他也不會如此強勢,甚至于不顧打破數年來朝堂上下共同促成的默契,憤而離開南宮。
這也能解釋爲什麽太上皇和天子見面之後的态度如此咄咄逼人,相比于強勢,太上皇此刻的情緒或者說是憤怒更爲恰當。
畢竟,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,鮮少有人能夠繼續保持冷靜。
那麽,這件事情真的和天子有關嗎?
衆臣重新看向天子,卻見後者的臉色也頗有幾分難看,道。
“朱閣老所言有理,的确應當徹查,不過……”
面對着底下各有所思的種種目光,天子的話頭稍頓,随即,便繼續道。
“事情既然發生在南宮,自然要從南宮查起,太上皇既然匆匆而來,沒有留在南宮徹查,或許,已經有了線索?”
話題被重新抛回到了太上皇這邊,卻讓在場衆臣一陣意外。
他們本以爲,出了這樣的大事,天子應該選擇暫時息事甯人,先把事情按下去,之後再考慮怎麽處理。
可聽天子這個口氣,難道是想當廷把事情搞明白?
底下大臣一陣頭皮發麻,要知道,這件事情的背後,就算是沒有人指使,可畢竟也是涉及到謀刺太上皇這樣的大事,如今這個場合,宗親文武皆在,不論最後鬧成什麽樣子,都會在朝野上下傳的沸沸揚揚,到時候要安撫朝局,麻煩恐怕就不止一星半點了。
但是,話又說回來,看天子和太上皇如今這個架勢,别說勸阻無用,就算是有用,恐怕也沒有人敢勸。
轉頭再看朱祁鎮這邊,看到朱祁钰反将了他一軍,後者也是有些驚訝,不過,很快他就鎮定了下來,道。
“這是自然!”
“朕來之前,已經命人在南宮上下嚴查,最終發現負責菜品的兩個仆婦,在菜品送出廚房之後,就離奇失蹤了……”
投毒之後……失蹤?
甚至都沒有等毒藥是否起效,這種手段,明顯說明,她們的舉動并不單純,不過……
“所以,線索斷了?”
朱祁钰的臉色平靜下來,開口反問道。
見此狀況,朱祁鎮冷哼一聲,仿佛抓到了對方什麽把柄一樣,道。
“或許指使者覺得,這兩個投毒的人失蹤,這件事情也就成了無頭的案件,可事實是,這件事情豈止這麽簡單?”
說着話,朱祁鎮轉頭看向底下的宗室文武,道。
“諸卿當知,宮中飲食,有嚴格的把控,從原料的供應查驗,到菜品出爐上桌,至少要經過三道驗毒的流程。”
“鶴頂紅并非是什麽罕見的毒藥,銀牌試毒便可見分曉,但是,這次投毒,直到菜品被送到朕的面前,都無人示警。”
“若非是朕讓人再親自嘗過一遍,隻怕現在,朕早已經是魂歸九霄了……”
這話一出,底下的一衆大臣,頓時一陣嘩然,不少人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起來。
太上皇這話的意思,已經極爲明顯了,宮中的飲食都有嚴格的制度,要提前試毒,這是規制。
而鶴頂紅這樣絕對繞不過常規試毒手段的毒藥,卻偏偏送到了太上皇的面前,這隻能說明,不僅是有人投毒,就連試毒甚至是運送菜品的内侍宮女,也有可能是參與者,言下之意便是……
“南宮中的侍奉之人,皆是之前皇帝下旨,從宮中各處調撥的,如今出了這樣的事,皇帝是否該給朕和聖母一個解釋?而且,南宮看守森嚴,這兩個投毒之人,在事發之後,卻莫名其妙的就此消失,這難道不奇怪嗎?”
看得出來,太上皇這回是真的被激怒了,壓根顧不得之前維持的虛假的關系,這幾句話,就差直接挑明,說這次投毒,是皇帝在背後指使了。
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,底下的一幹重臣們,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,雖然說,他們并不想幹預天家之間發生的事情,但是,就如今的狀況看來,太上皇實在有些太激動了。
當下,衆人相互看了一眼,最終,胡大宗伯瞪了旁邊幾人一眼,無奈的站了出來,道。
“太上皇明鑒,此次投毒之事,實乃是震動朝野之大案,南宮之中有如此心懷不軌之輩,可見宮中侍奉之人懈怠已久,所幸太上皇福澤深厚,有祖宗神靈庇佑,聖體無恙。”
“然則,宮中有此種悖逆之徒,臣等心中實在難安,故而,此案理當徹查,并應借此機會,重新整肅後宮上下,以防宵小之輩,再行禍亂之事,傷及皇上及太上皇聖體。”
胡濙這話,看似平淡無奇,但是實則,卻是在悄悄的轉移矛盾。
朱祁鎮的意思很明顯,他就是覺得投毒的人,就是皇帝指使的,但是,這個指控實在是太嚴重了,别說現在不知道真假,就算是真的,對于朝中群臣來說,它也必須得是假的!
所以,胡濙一方面暗示朱祁鎮,讓他不要鬧得太厲害,另一方面也給出一個體面的解釋。
那就是,這件事情是宮中有小人行禍亂之事,所以,既可能傷及太上皇,也可能目标是皇帝,如此一來,算是把天子給先摘出來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