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天殿中,天子的聲音回蕩四周,像是一顆炸彈投入湖中,頓時炸的在場衆人七葷八素。
朝中的一幹重臣,聞聽此言,更是立刻霍然而起。
雖然說,天子隻是簡單的兩句話,但是,以這些人的眼光,自然馬上就反應過來,到底發生了什麽事。
太上皇出南宮了!
單單是這一句話,就足以引起整個朝堂的震動。
要知道,太上皇自歸朝以來,除了某些特殊的慶典之外,幾乎從來都沒有邁出過南宮一步,更不要提,主動離開南宮,來到宮城當中了。
他們都很清楚,以如今的天家關系來說,這到底意味着什麽。
雖然說,在外界看來,天家兄友弟恭,和睦如初,但是事實上,權力鬥争之間,從來都是沒有情感可言的。
如今南宮和天子之間,之所以能夠保持相對的平靜,除了天子仁慈之外,更重要的是,太上皇能夠安守本分,竭力降低自己在朝堂上的存在感。
一旦太上皇突破這層默契,那麽即将迎來的,很有可能是一場腥風血雨,到時候無論哪方最終獲得勝利,都必然會是一個兩敗俱傷的局面。
這廣場當中明顯處于待命狀态的禁軍,其實就能很好的印證這一點,如果說太上皇這次出宮,真的是有不軌舉動,那麽,禁軍一定會毫不猶豫的予以剿平。
即便最樂觀的狀态下,太上皇并沒有什麽逾矩的動作,可從他踏出南宮的時候,事實上這種平衡的狀态,就已經被打破了……
衆臣跟随着走下禦階的皇帝朝殿外走去,心情卻是沉重之極。
風雪漫天,呼嘯如刀。
奉天殿前的廣場上,一隊隊禁軍肅然而立,東邊宮門處一座銮駕徐徐而來,最終,停在丹墀前。
雖然說,周圍護衛的人,都已經被舒良給換掉了,但是至少,擡着銮駕的這些人,還是朱祁鎮的人。
于是,銮駕就這麽停在丹墀前,沒有了任何的動作,既不前進,也不後退。
朱祁鎮坐在銮駕上,擡起頭,越過一級級的台階,沿着禦道,再次看到了這座燈火如晝的宏偉大殿。
這條路,在他馭極十四年的時間當中,走過無數次,但不同的是,過去他每一次走,那最前端的禦階上,都是空空蕩蕩,除了侍奉的宮人叩首于地外,再無旁人。
而這一次,那高高的禦階上,一個身着大紅色龍袍的青年人負手而立,在他的身後,層層疊疊的是宗室藩王,文武百官,一眼望不到頭。
朱祁鎮的目光,在空中和對方交彙,這種感覺,讓他覺得極不适應,因爲過往的任何時候,和他對視的任何一個人,都是對方仰頭,而他低頭。
可這一次,一層層的禦階迫使他不得不把頭仰起,而對方,則是居高臨下的低頭而視。
北風呼嘯,盡管不合時宜,但是,這一刻,朱祁鎮還是忍不住響起了他從迤北回到京師的那天。
同樣是漫天風雪,那時他也是坐在銮駕當中,和自己這個許久不見的弟弟對視。
隻不過,那個時候,對方站在城門口,他在銮駕上,雖然隻有些許的高度差别,但是,依舊是他低頭看,對方擡頭望。
如今不過區區數年時間,一切……都已經變了!
與此同時,跟着皇帝出來迎接的一衆大臣見此狀況,心中也默默的松了口氣。
太上皇乘着銮駕被安然護送到奉天殿外,至少說明,情況并沒有他們之前想象的那麽糟糕,不管之後如何,但是現在确實還沒有撕破臉皮,既然如此,那麽至少就還有轉圜的餘地……
但是,當看到天子的腳步就停在殿門口的時候,不少大臣頓時苦笑一聲,那顆心又提了起來。
應該說,這次太上皇突然進宮是意外事件,這種情況下,并沒有标準的儀程,可就算是按照常識來看,天子也至少應該帶領群臣親自降階到廣場上的銮駕前,将太上皇迎下銮駕,然後一起回到禦階上。
可現在,看天子這副樣子,擺明了是不打算這麽做,雖然也可以讓太上皇乘着銮駕被擡上來,但是……他們這麽一大幫人站在高處,讓太上皇從低處上來,怎麽看怎麽别扭。
當然,對于天子的這般脾氣,在場的大臣也基本都有所了解,要知道,這正旦大宴,可不是什麽人都能來的。
能夠到場的人,至少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員,這種級别的官員,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消息,比如說,曆次的冬至大節,需要太上皇和天子共同祭祀的時候,天子都是臨時‘更改儀程’的。
現如今,出現這樣的場面,倒是也不能算奇怪,可問題是……他們和天子不一樣啊!
以往的時候,按照儀程,他們這幫人本就是站在下頭的,上頭兩位到底怎麽暗暗較勁,跟他們沒太大關系,他們隻管在底下行禮就是。
可這一回,他們是跟着天子出來的,天子站在這殿門高處,等着太上皇的銮駕從低處上來,也便罷了。
但他們這些人何德何能,敢這麽杵在這,和天子一樣等太上皇上來呢?
但是,要說不杵在這,皇帝還在前頭,他們總不能越過皇帝走下禦階吧,那豈不是更大不敬?
眼瞧着銮駕就這麽停在了丹墀下,衆人也頓時反應過來,太上皇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,這是在表達自己的不滿了……
一時之間,在場的一衆宗親藩王和文武大臣,都不由一陣叫苦,他們就是來赴個宮宴,怎麽就突然被卷入到這場天家的争鬥當中了呢。
心中唉聲歎氣,但是,面上他們卻連頭都不敢擡,這種狀況下,要說讓他們做些什麽,卻也沒這個膽子。
現如今,到底發生了什麽都還沒搞清楚,看着殿門四周同樣肅然而立的禁軍,他們毫不懷疑,這種時候上去搗亂,一定不會有什麽好下場。
不得不說,這種時候,還是得看胡大宗伯,他老人家眼見站在幾個藩王後頭,看着這種對峙的局面,一雙雪白的眉毛緊緊的絞了起來,目光落在最前端負手而立的天子身上看了片刻,見天子沒有絲毫的動作。
于是,胡濙立刻轉過身,對着旁邊一陣搜尋,最終,在角落裏頭找到了兩個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禮官。
片刻之後,就在衆人不知所措時,左右兩側,忽然響起禮官洪亮的聲音,道。
“太上皇駕到,諸臣跪迎。”
“跪!”
聽到這道聲音,在場衆臣頓時如夢方醒,趕緊着便跟着禮官的指引跪伏于地,前頭的一幹藩王反應慢了幾分,但是,看到身側的一幹大臣都跪了下去,他們也很快就跟了上來,齊齊跪倒在地。
與此同時,聽到身後的動靜,天子也微微轉頭,循着聲音響起的方向望去,單這一眼,便讓兩個禮官冷汗直流,瑟瑟發抖。
不過,所幸的是,天子到底也沒說什麽,隻是對着身側的懷恩吩咐了兩句,于是,這位大珰立刻拱手領命,帶着兩個人快步從旁邊走了下去。
朱祁鎮坐在銮駕上,自然也看到了殿門處跪倒在地的一衆大臣,見此狀況,他的心氣也總算順了不少。
真要是讓他當着這麽多大臣的面,就這麽上去,他還不如倒頭回去……
不過,面對着身旁蔣安的詢問,他依舊沒有任何的反應,因爲這還不夠!
他不求皇帝能夠在他面前恭敬行禮,可至少,也要降階來到他的面前,不能這麽居高臨下的等着他上去。
否則的話,他的顔面何存?
但是,讓他失望的是,皇帝依舊站在高處,面無表情的看着他,并沒有絲毫的動作。
反倒是皇帝身邊的那個太監,匆匆帶着人來到了他的面前。
“内臣給太上皇請安,禀太上皇,皇上口谕,太上皇既來了,何必在這風雪當中停留,奉天殿中宮宴尚未結束,太上皇可移駕奉天殿,一同用宴。”
看着面前低眉順眼的懷恩,朱祁鎮冷着一張臉,面朝着朝着殿門處,問道。
“那是皇帝嗎?”
沒等懷恩回答,他便搖了搖頭,道。
“隔得太遠,瞧不清楚,你去讓皇帝近前來見,朕再随他一同入宴……”
這是擺明了不配合了……
懷恩慢慢直起身子,臉色也失了剛剛的恭敬,擡頭看着這位太上皇,他心中不由冷笑一聲。
所謂的不識擡舉,大抵也就是現在這副狀況吧……
懷公公是個體面人,所以,撕破臉的事情,他向來是不做的,不過……
“舒公公,您看這……”
感受到懷恩投來的目光,一旁的舒良舒公公頓時精神一振。
得嘞,這不就來活兒了!
眼瞧着懷恩并沒有回去禀告,反而是叫起了舒良,朱祁鎮的心中頓時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。
當下,他目光看向緩步走到銮駕前的舒良,厲聲道。
“舒良,你想做什麽?!”
這一回,舒公公倒是彬彬有禮的躬了躬身子,道。
“太上皇放心,借内臣一百個膽子,也不敢在奉天殿前冒犯太上皇,不過……”
前半句話倒是正常,但是最後這個轉折詞,頓時讓朱祁鎮的心提了起來。
事實證明,舒公公當然不是他表現出來的恭順謙卑,前一刻還笑眯眯的,後一刻便疾言厲色,對着銮駕旁的十數個力士喝道。
“爾等是聾子嗎?”
“沒聽到懷恩公公傳谕,說皇上讓你們将銮駕擡上去嗎?”
這話一出,那些力士頓時身子一抖,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銮駕中的朱祁鎮。
這個時候,後者早就已經氣冒煙了,雖然說,這樣的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了,但是,舒良就這麽赤裸裸的把他剛剛的話當聽不見,還是讓朱祁鎮心中一陣怒意升騰。
當下,他立刻喝道。
“舒良,伱放肆,朕剛剛說的,你聽不見嗎?讓皇帝過來見朕!”
眼瞧着這位太上皇陛下暴怒的樣子,舒良倒是不慌不忙,拱手道。
“太上皇恕罪,内臣隻遵皇上聖命,至于其他的,内臣倒是顧不得了,請太上皇放心,此間事了,内臣自會去皇上面前領罰。”
你***!
朱祁鎮差點被氣得跳下來,但是,可惜的是,舒公公已經沒有心思跟他廢話,直接了當看向旁邊猶猶豫豫的力士,道。
“混賬東西,你們竟敢違抗聖命,左右,給咱家拿下!”
于是,圍在四周的禁軍頓時湧上前去,就要把這些力士給押起來,不過,就在這個時候,朱祁鎮總算是反應了過來,喝道。
“住手!”
别看這隻是一些擡着銮駕的力士而已,但是,也算是随侍在旁的人,必須要用信得過的,否則的話,走在路上颠一颠,都能讓他難受許久,更不要提,萬一有人不小心,把他從銮駕上摔下來,也不是不可能。
活計雖小,但不可不慎,如今的南宮中,能夠信任堪用的人,越來越少,他自然不能坐視舒良把這這些人抓起來。
不過,禁軍顯然并不聽他的,雖然動作緩了不少,但是,目光卻依舊望向了前頭的舒良。
至于後者,籠着袖子站在原處,并沒有絲毫的動作,就這麽默默的看着,見此狀況,朱祁鎮咬了咬牙,轉頭對着身旁的力士喝道。
“你們沒聽到話嗎?還不擡起銮駕,送朕入殿見皇帝!”
于是,那幾個瑟瑟發抖的力士這才連忙起身,與此同時,舒良冷笑一聲,輕輕擺了擺手,圍上來的禁軍這才退下。
随後,舒良躬了躬身子,将路給讓開,那些力士連忙将銮駕擡起,一步步的朝着殿門走去。
這副場景,殿門處的群臣倒是稍有察覺,不過,一則這些人都是跪着,也沒有人敢擡頭看到底發生了什麽,二則,舒良到底也沒有真的做什麽,最過分的舉動,也就是讓禁軍往前圍了一下,所以,對于大臣們來說,他們隻能隐約察覺到,底下似乎發生了什麽争執,但是,具體什麽狀況,卻是并不知道。
不過,對于他們來說,這倒是也不重要,因爲眼前的尴尬局面,總算是要結束了,銮駕一路上行,很快就到了殿門處的平台上。
這一次,朱祁鎮倒是也沒有擺架子,待銮駕停下,他便在宮人的攙扶下走了下來。
到了此刻,朱祁钰才算是勉強欠了欠身,道。
“見過太上皇。”
而接下來,就像過往的每一次見面一樣,還未等朱祁鎮有所反應,他便自顧自的直起身子,平視着對面的朱祁鎮,問道。
“這般雪夜,太上皇何以匆匆從南宮而出,到了這奉天殿?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