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閣。
送别了于謙之後,俞士悅回到自己的公房,繼續處理奏疏,不過,聽着門外綿綿的細雨聲,他的心卻總是靜不下來。
彈劾方杲等人的奏疏,他已經壓了好幾日了,原本想着,先知會于謙一聲,看他的想法,再決定怎麽處理。
卻沒想到,于謙的态度如此鎮定,既然如此,俞士悅倒是也沒有再繼續壓着的必要,剛好羅绮舉薦張睿的奏疏遞上來,他便索性将這些奏疏都放到一起,讓兩個和他交情不錯的内侍,一同送進了宮中。
這些奏疏放在一起,以天子的英明,理應能夠看得出來,這些奏疏背後的用意……
但是,如此一來,其實就是把決定權交到了皇帝的手中,如果說,皇帝此次将于謙派出京師,真的存了打壓之意的話,那麽,這些奏疏,無疑就是一把遞到手上的刀。
天子甚至都不需要多做什麽,隻需要準了其中的一兩份奏疏,那麽,底下的大臣們,自然就能看清楚風向。
近些年來,于謙做的許多事情,在俞士悅看來,着實是有些激進,屢屢頂撞天子,那都是小事了,在各種政務上,他也和此前的謹慎大不相同。
整饬軍屯時,正面和勳貴打擂台,後來的皇莊諸事,又跟藩王宗親們頂着不肯低頭,此次剿倭,據說大多數時候,都是他在實質性的指揮戰事,包括抄沒當地諸多仕紳的家産,都是于謙親自下的令……
這些事情林林總總積累下來,明着暗着的,于謙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,以往的時候,天子在他背後撐腰,所以,他哪怕做事有些逾矩,也沒有人多說什麽,但是,一旦天子表露出對他的不滿,那麽,他此前這些逾越本分的舉動,就會被人拿來大做文章。
歎了口氣,俞士悅揉了揉額頭,把那份半天也沒有寫一個字的小票放下,起身來到公房外,準備透口氣。
但是,他剛剛出門,就碰上了從外間疾步進來的中書舍人。
“次輔大人,宮中有旨意到,懷恩公公親來傳旨,命諸位閣老一同領谕。”
果然來了!
俞士悅心中一凜,知道事情已經有了結果,當下沒有任何猶豫,跟着中書舍人,便到了内閣議事的公房中。
他到的時候,除了張敏之外,其他幾個閣臣,都已經到了,懷恩則是籠着雙手,站在正中間,面色罕見的十分凝重。
眼瞧着俞士悅到了,這位大太監的臉上,才算是勉強有了一絲笑容,拱手爲禮,點了點頭,算是打招呼。
與此同時,幾乎是和俞士悅前後腳,張敏也從另一側走了進來,各自見禮過後,内閣的衆人便算是聚齊了。
懷恩如今除了沒有掌印太監的名頭,實際上已經是執掌司禮監的大太監,所以,傳旨這種事情,他一般都是不來的。
更不要提,特意将所有的閣臣都叫過來,可見這次的事情絕對不小,内閣的衆人站在原地,相互看了一眼,房間内的氣氛,意外的有些凝滞。
懷恩倒是并不在意這個,看人到齊了,微微欠了欠身,便開口道。
“勞煩幾位閣老放下手裏的政務前來,咱家今天過來,是有幾件事情,要通報給諸位一聲。”
幾件事情?
俞士悅眯了眯眼睛,目光瞥向一旁的幾人,卻見他們的神色各不相同,有些人皺着眉頭,面帶憂慮,有些人則眼帶茫然,似乎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而最引起俞士悅注意的是,張敏的臉色,竟莫名的有些陰沉。
來不及過多的思索,懷恩的聲音已經再度響起,道。
“頭一樁事,是關于羅閣老舉薦有右佥都禦史張睿大人繼任漳州府知府一事,陛下特意召了吏部王尚書商議,吏部的意思是,漳州府關系到海貿之事,需要以爲老成持重的大臣來任知府,所以,舉薦了南京翰林院侍讀學士周叙周大人,陛下已準了。”
這話一出,底下的幾人頓時面面相觑。
俞士悅皺着眉頭想了片刻,腦子裏倒是浮現出了這位周侍讀的履曆,永樂十六年的進士,要論資曆,比他們在場的一些人都要老,前些年,俞士悅和他打過交道,這是一位十足十的老學究,打從入仕開始,就呆在翰林院裏頭,從庶吉士一步步做到了侍讀學士,可謂是學富五車,滿腹經綸。
但是……這位周大人,從來沒有接觸過政務方面的事情,他的專長是整理勘校古籍,正因如此,他才始終都在翰林院當中任職,後來,更是被直接調到了南京翰林院,調這麽一位老大人去當這個知府,說真的,還不如不調呢……
而且,俞士悅沒記錯的話,這位老大人,今年應該已經六十七了,再過三年,他老人家就該上表緻仕,榮歸故裏了,再仔細的想了想,俞士悅又想起來,好像幾個月前,這位周大人還給朝廷上了奏本,說什麽來着……哦,對了,說他年邁體衰,想要提前緻仕……
這還真是一位……嗯,老成持重的大臣呢!
很顯然,知道周叙狀況的,不僅僅是俞士悅,内閣的其他人或多或少,也都了解一些其他官員的履曆,于是,很快,他們的面色就變得有些古怪,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羅绮。
作爲一個堂堂的内閣大臣,上本舉薦官員,不成也就算了,可偏偏天子調了這麽一個人過去,這舉動可實在是傷害性不大,侮辱性極強,就差直接打羅绮的臉了。
不出意外的是,羅绮的臉色果然黑的跟鍋底一樣,他本來以爲,天子最多就是否了他的提議,卻沒想到,出了這麽一招,當真是讓人一口氣悶在胸口,憋屈死了。
當然,他們是什麽表情,懷恩是不管的,他隻負責傳旨,眼瞧着在場衆人都已經消化了這個消息,懷恩繼續開口,道。
“第二樁事,還是和升賞有關,陛下有旨,吏部侍郎俞山恪忠勤勉,即日起,加東閣大學士,入文淵閣參贊機務,兵部職方司郎中叚寔,升任左佥都禦史,入都察院辦事。”
這話一出,在場的一衆大臣,更是連羅绮都沒空管了,如果說,剛剛漳州知府的事,還算隐晦的話,那麽,天子的這道旨意,幾乎就算是明牌了。
吏部侍郎俞山,此前是兵部侍郎,于謙的左膀右臂,後來在整饬軍屯的時候,于謙要調項文曜入兵部,爲了避免兩個侍郎都是于謙親信的局面發生,所以,俞山被調任吏部。
如今,他毫無征兆的被特簡入閣,天子是什麽意思,其實已經很清楚了,更不要提,還有叚寔,他也是于謙此前在兵部時的心腹,俞士悅遞上去的那些奏本裏頭,可還有彈劾他和洪常等人結黨的,結果彈劾沒成功,反手叚寔倒是直接從正五品升成了正四品,這要是還看不出天子的用意,他們這些人,也就白在朝堂上混了。
唯一的問題是……
“懷公公,旨意我們接到了,不過,陛下早有前旨,朝中大臣入閣,例加尚書銜,這一次……”
相互看了一眼,張敏最終還是上前開口,問道。
這倒不是他冒昧,而是天子的确下過這麽一道旨意,但是如今,口谕當中,卻隻說讓俞山入閣辦事,并沒有說加銜的事,這讓在場的一衆大臣,又有些摸不着頭腦。
不過無論如何,作爲需要拟定旨意的閣臣,該提醒和确定的,他們還是要說的。
而不出意外的是,懷恩輕輕搖了搖頭,道。
“陛下下的旨意就是如此,至于别的,咱家也不清楚,諸位大人,若無他事,咱家就回宮去了。”
說罷,懷恩對着衆人拱手一禮,并不多說一句,直接便離開了。
看着對方離去的身影,在場的衆人神色各不相同,尤其是俞士悅,由剛剛的欣喜,變成了一絲隐隐的擔憂。
天子的這兩道旨意連發,從表面上看,是在表明自己仍舊信重于謙,但是,不知爲何,俞士悅卻總覺得,心裏仍舊有些不安。
這種不安,來自于俞山,卻又不單單是因爲俞山,按理來說,朝中大臣入閣,加尚書銜已經是慣例,而且,俞山的資曆和品級,都不是夠不到尚書的人,他本就是三品侍郎,而且,從兵部轉調到吏部,政務經驗豐富,能力也不算弱,像他這樣的人,其實就是隻差一個契機而已。
因此,在這種當口下,俞山升任一個排名最末的内閣大臣,本不該有什麽問題出現的,可事實就是,天子在漳州知府,還有彈劾叚寔等人的處置上都很果斷,可偏偏在俞山入閣的這件事情上,卻有所保留,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……
歎了口氣,俞士悅一時也思索不透,天子到底是怎麽想的,隻能默默道了一句帝心難測,便轉回公房接着處理公務去了。
如今的局面,也隻能是選擇相信于謙了,希望他這位老友的自信,并不是盲目的吧!
衆人各自散去,懷恩也回到了乾清宮,對着禦座上的朱祁钰禀道。
“皇爺,旨意已傳到内閣,想必兩三日内,明旨便可發出,到各衙門了。”
聞言,朱祁钰這才擡起頭來,眼中閃過一絲沉吟之色。
這次對叚寔等人的彈劾,還有漳州知府的舉薦,明擺着就是在針對于謙,這并不奇怪,朱祁钰在看到這些奏疏的時候,曾經考慮過好幾種解決方案,其中就包括,直接站出來撐場子。
但是後來,在等着王文進宮的時間裏,他改了主意。
先是彈劾于謙的親信,随後又是在漳州一事上出手,這一連串的動作,恐怕不是巧合這麽簡單。
這背後,一定有分量更重的大臣授意,或許是一個,又或許是好幾個,現在他還判斷不出來。
除此之外,這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麽,也不能确定,或許是和于謙有仇怨,想要落井下石,又或者是想要在開海一事上再做些文章,也未可知,畢竟,餘子俊和王越去福建,都是于謙舉薦的,而他自己,也是開海的堅定支持者,雖然說,于謙回京的時日不長,并沒有在公開場合上談論過此事。
但是他的立場,在朝中重臣的圈子裏頭,并不算是什麽秘密,攻擊于謙,未必就不是在阻撓開海。
而且,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,又或者,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緣由隐藏在背後,但是總歸,這件事情絕不簡單。
更不要提,這次出面的人裏有羅绮,雖然說,他一直都安安分分的,并沒有和南宮有什麽牽連,但是,他畢竟是借着迎候之功升遷的……
所以到了最後,朱祁钰還是沒有直接出面撐腰,又或者說,這個腰沒有撐的那麽足。
朝堂之上的人,最喜歡的,就是觀細微處,他們此舉,明擺着是要試探朱祁钰的态度。
如果說,朱祁钰真的應了他們的這些彈劾,說不定他們反而會猶疑這中間有沒有什麽陷阱,而如果把事情做的太徹底,沒有任何的希望,他們又會縮回去,這顯然都不是朱祁钰想要的。
所以,現在這個火候正好,撐腰了,但是又好像沒撐,這兩道旨意發下去,在某些有心人看來,必然是朱祁钰這個皇帝心中也在矛盾猶疑。
一邊是覺得這些彈劾并不可信,仍舊對于謙十分信重,另一方面,卻又按不下那若有若無的意思疑心,想要防備于謙太過勢大,兩種心态并存鬥争之下,就出現了這四不像的旨意。
這樣的狀況,才更真實,也會更讓有些人,覺得自己能有機會,隻要推上一把,讓皇帝的疑心加重,就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。
如此一來,或許才能引出真正的幕後黑手……
天色漸漸陰沉下來,朱祁钰擡頭,看着窗外又飄起的一縷縷雨絲,眼神有些冷冽。
朝堂之上,終究不可能永遠都是和和氣氣的,往常時候,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,朝中的這一衆重臣之間,并沒有出現太激烈的争端,但是,這種局面,必然不可能長久保持下去,随着朝臣們漸漸适應了他這個皇帝,随着朝局漸漸平穩下來,勢必會有各種明争暗鬥出現。
既然如此,那就讓他看看,這一次,到底是誰在背後攪弄風雲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