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郊外的一處古亭,俞士悅看着面前的于謙,遲疑許久,還是開口問道。
“廷益,你還是不願意,把你此行的任務告訴我嗎?”
在他的正對面,于謙穿着一身官袍,外頭罩着一件披風,輕輕搖了搖頭,道。
“仕朝兄,你太多心了,我此去邊塞,隻是爲了處理孛都歸附一事,另外,也是巡查沿邊軍屯複耕的狀況,并無他事……”
俞士悅的臉色有些無奈,心中默默的歎了口氣。
孛都歸附的事情,到底還是成行了,天子一道聖旨下來,哪怕是王翺,沈翼加上于謙幾個人聯袂進宮勸谏,也沒有什麽改變,當然,這一點,俞士悅倒是早有預料。
但是,讓他沒想到的是,負責接洽此次事宜的大臣,天子竟然會指派于謙過去。
要知道,于謙剛剛才從福建剿倭回來,現在來叙功都還沒來得及,就又被派出京師去了,前前後後在京城裏待的時間,還不到一個月。
這般狀況,已然讓朝中有了不少流言,都說于謙因爲前次皇莊的事失了聖心,所以,才一回京師,就又被天子給攆走到邊境去巡視。
俞士悅身在内閣,常在君側,按理來說,他對這樣的流言,應該都是一笑置之的,但是,不得不說,近些日子以來,天子的心思越發的難測了,就連俞士悅一時也拿不準,這些流言到底有幾分真,幾分假了。
可偏偏于謙這次也不同尋常,關于孛都歸附一事,于謙的态度,俞士悅是很清楚的,堅決反對。
但是,自從那次進宮之後,于謙回來就不再提了,而且,天子讓他去巡邊,他也沒有拒絕,就這麽默默接受了。
雖然說,經過上次皇莊的事情,于謙的脾氣有所收斂也是理所應當的,但是這轉變,未免有些太快了,至少,俞士悅能看得出來,對這次巡邊,于謙自己并沒有什麽抵觸或者不滿。
所以,俞士悅隻能猜測,天子讓于謙到邊境去,另有要事,說不定就是怕孛都懷有異心,要去看着他。
可若是這樣的話,這也不算是什麽秘密,于謙爲什麽會對他三緘其口呢?
俞士悅不由搖了搖頭,他知道,于謙如果不想說的話,誰也勉強不了他,于是,他隻能轉而道。
“近來京中流言,都說你失了聖寵……我知道,你對這些捕風捉影之詞,向來都不屑一顧,可是,朝堂上總有宵小之輩,喜歡落井下石。”
“你之前在兵部的種種舉措,也得罪了不少人,你顯赫之時,他們不敢有所舉動,可如今朝野流言四起,已經有些人坐不住了。”
所以說,這就是内閣的好處,如果要論朝堂上權力最大的衙門或是大臣,那自然是各有争論,但是,要說消息最靈通的,肯定是内閣無疑。
作爲内閣如今資曆最老的大臣之一,俞士悅自然是對朝堂上的各種風向最了解的。
相對而言,作爲當事人的于謙,反而淡定的很,笑着反問道。
“哦?那仕朝兄可知道,這些人打算怎麽落井下石?”
看着一臉輕松的于謙,俞士悅不由有些氣急,道。
“廷益,我可沒有跟你開玩笑,你如今再立新功,倒是沒有什麽大的妨礙,可這些人不一定會直接沖着你來……”
說着話,俞士悅朝四周看了一眼,随後壓低了聲音,道。
“近些日子以來,内閣接到了不少奏疏,都是沖着你曾經提拔過的心腹來的,其中有三份,是彈劾方杲等人在兵部結黨營私的,還有幾份,是彈劾王越超擢,又悖铨選定制的,裏頭還有一份,是羅绮所上,他舉薦了右佥都禦史張睿任漳州知府,其意何在,你應該能明白吧?”
聞聽此言,于謙眯了眯眼睛,他當然明白,這是什麽意思。
此次開海,除了吏部在京察當中調出的許多官員之外,唯二被天子親自提拔的官員,就是餘子俊和王越。
其中,餘子俊任福甯州知州,王越任漳州府同知,而他們兩個年輕人,之所以能夠獨當一面,最大的原因就是在朝堂當中有靠山。
所以,用他們來試探天子的态度,最合适不過。
尤其是王越,這次他不僅僅是超擢,而且,還有一個特殊的優待,那就是,漳州府到現在爲止,都沒有選授知府。
在沒有知府的情況下,按照慣例,就是同知來暫掌府事,這才是王越讓人羨慕嫉妒恨的最大原因。
而沒有選授的原因,當然不是因爲吏部忘了,而是因爲,王越是由于謙親自舉薦出來的,有于謙的名頭鎮着,這樣的待遇,也沒有人敢多說什麽。
可是如今,朝堂上流言四起,都說于謙要失勢了,有些人按捺不住想要試探,這自然就是最好的機會。
張睿這個人,于謙也有印象,宣德五年的進士,曆任戶科給事中,吏科都給事中,蘇州府同知,右佥都禦史……爲人謙遜低調,但辦事雷厲風行,頗有才幹。
右佥都禦史本就是正四品的官職,張睿的風評,政績又都很好,這樣的一個人,調任同爲正四品的漳州府知府,按理來說,是大材小用了,而恰巧的事,于謙之所以會對他有印象,是因爲張睿曾經在幾年前,因爲他提拔方杲等人一事,而彈劾過他,理由是他攬權自重,任人唯親。
所以這麽看來,其實就很清楚了,張睿無論是官職,才幹還是品行,都是完全能夠勝任漳州知府的,他去坐鎮,至少在朝堂上看來,比王越這個剛入仕途沒多久的毛頭小子,要穩妥的多。
唯一的問題就是,張睿和于謙不和,那麽自然,他如果來當這個知府,王越在他的手底下,日子恐怕也不會好過……
所以,如果不考慮于謙的因素的話,那麽,天子應該是沒有任何理由,拒絕這個人選的,正因于此,俞士悅才會感到有些擔心。
然而,讓他實在有些無奈的是,于謙依舊一副淡定的樣子,反而是點了點頭,道。
“要論品行和才幹的話,張睿的确适合當這個漳州知府,不過嘛,此人的性格,還是有些古闆,此次海貿之事,需要的是拼勁兒和闖勁兒,這一點上,張睿倒是不如王越……”
俞士悅已經不想再吐槽什麽了。
他是在提醒于謙要早做準備,不要被人打的措手不及,這怎麽他還點評上了……
搖了搖頭,俞士悅有些無力的道。
“所以,你打算怎麽辦?”
朝堂之上的明争暗鬥,有些時候是不能退的,一步退就會步步退,方杲這些人,包括王越,都是于謙一手提拔起來的,他們要是犯了錯被人抓住把柄也就算了,可沒有犯錯,卻被人無端端的彈劾,那麽作爲他們後台的于謙,是必須要出手幹預的。
否則的話,朝堂上下要麽覺得于謙是無能,沒有能力庇護這些親信,要麽會覺得于謙是無情無義之人,不管是哪一種,可都不是一個好兆頭。
看着俞士悅擔憂的樣子,于謙也終于正色起來,沉吟道。
“我知道仕朝兄的意思,不過,如今我受聖命即将出巡邊隘,朝堂上的事情,恐怕是鞭長莫及,不過仕朝兄大可放心,當今陛下英明聖斷,自然能夠秉公裁斷的。”
這話說的笃定,讓俞士悅也意識到了什麽,他看着面前認真的于謙,遲疑片刻,還是沒忍住開口問道。
“你确定,什麽都不用做?”
“仕朝兄,請靜觀其變便是!”
于謙笑了笑,卻沒有多說,而是站起身來,鄭重的拱了拱手,道。
“事後不早了,于某也該啓程了,多謝仕朝兄前來相送,待此次回朝之後,于某必在府中設宴,同仕朝兄共謀一醉!”
見此狀況,俞士悅心中惆怅,但仍舊露出一絲笑容,同樣起身拱手道。
“既是如此,那爲兄就在京城,等着你于少保的宴席,邊塞苦寒,保重身體……一路順風!”
“那我就告辭了,仕朝兄也早些回去吧……”
于謙直起身子,沒再過多停留,轉身回到車隊,上了馬車,随着車角的鈴铛叮鈴鈴的響起,一陣秋風卷動,仿佛帶着人的愁緒憂思,伴随落葉,一并紛飛而起,飄向天際……
乾清宮,廊下階前,同樣在遙望着京城外的,還有朱祁钰。
在他的身後,舒良垂手而立,禀報道。
“……于少保已經出京離去,和孛都的使團離京,間隔了一日,這些日子,孛都将他在南宮中可以聽命的人手,都已經交給了奴婢,這是奴婢整理好的,他們的名單,職位還有聯絡的方式,請皇爺禦覽。”
孛都的事情,朱祁钰自然是早就知曉,倒也沒有過多思索,接過這份密奏,攤開掃了一眼,問道。
“孛都離京前,去了南宮?”
“是……”
舒良點頭,開口解釋道。
“據他所說,是有些蒙古護衛,需要當面囑咐,這樣他們才能聽命于陛下,而不再聽命于其木格,所以,借着前幾日夜裏,他進了一趟南宮,走的是孟俊的路子,按皇爺之前的吩咐,在大門處值守的錦衣衛,并沒有過多盤查。”
朱祁钰皺着眉頭,似乎在想些什麽。
見此狀況,一旁的舒良有些疑惑,躊躇片刻,他試探着問道。
“皇爺覺得,有什麽不妥?”
輕輕搖了搖頭,朱祁钰的眉頭依舊緊皺,道。
“朕隻是覺得……有些不安,舒良,你覺得這個孛都,可信嗎?”
啊這……
舒良猶豫了一下,道。
“目前來看,奴婢覺得,他的說法沒有什麽問題,如今朝廷上下,都爲唯皇爺之命是從,孛都既然想要歸附,那必然要讨皇爺的歡心,将這些人拿出來交給皇爺調配,也是理所應當的。”
朱祁钰沉吟着,倒是沒有反駁。
舒良所說的,也是他之前的想法,但是,如今看着手裏的這份密奏,他總覺得,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麽。
不過,一時也沒有什麽頭緒,他最終也隻能搖了搖頭,道。
“或許是朕多想了,不過孛都此人,終究太過詭詐,他這次的舉動,連自己妹妹的性命都已經不顧了,這樣的人,不可太過信任,所以,這份名冊上的人,你近段日子想些辦法,再試探一下,若是有什麽異常的話,立刻禀報上來……”
“遵旨。”
舒良雖然不知道皇帝在擔心什麽,但是,既然有吩咐,他自然是遵從無疑,立刻就下去辦了。
與此同時,朱祁钰看着天空中飄落的細雨,又是一聲輕歎,也沒有在外頭繼續多呆,而是轉身進了殿中,準備處理奏疏。
而他剛坐下沒多久,懷恩就帶着兩個内侍上前,将一摞奏疏擱在案上,道。
“皇爺,這是内閣剛剛送來的奏疏,最上頭的那份,涉及到了漳州府,所以内閣不敢擅專,隻能請皇爺親自處置。”
雖然說,于謙已經說了,讓俞士悅靜觀其變,但是到了最後,這位次輔大人,還是沒能徹底袖手旁觀,悄悄做了點小動作。
畢竟,他在内閣的時間不短了,和這些來往遞送奏疏的内侍,關系自然也不差,所以,将某一本奏疏放在最上頭或者最下頭這種小事,倒是也沒有什麽難度。
果不其然,聽到和漳州府有關,朱祁钰眉頭一皺,擡手便拿了起來,翻開看了過去。
這一看之下,他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,這個張睿,他倒是有些印象,不過印象不深,可是他一個正四品的佥都禦史,被舉薦去當一個知府?
就算是漳州是即将開展海貿的最前沿,這個知府做好了是一樁大政績,也不至于如此吧……
擱下奏疏,朱祁钰沉吟片刻,吩咐道。
“去,将吏部尚書召來。”
不管這份奏疏到底是怎麽回事,但是也算提醒他了,随着開海的進度推進,漳州必然會成爲朝堂上下關注的地方,若是始終都讓王越這麽一個資曆尚淺的人來代掌府事的話,總歸是會有非議。
當然,讓張睿過去肯定是不行的,不然的話,他派王越的意義就沒了……
這般思索着,朱祁钰将奏疏放在一旁,準備等王文來了再繼續商量,但是,接下來的幾本奏疏,卻讓他的眉頭越皺越緊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