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幾位先生不必着急,咱們君臣私下議事,各抒己見,又不是朝議上,不必如此小題大做。”
這番話一出,底下一幹大臣微微一愣,心中隐隐明白了什麽。
于是,他們不約而同的看向了旁邊的沈翼,果不其然,這個老家夥,一副早有意料的樣子。
也是,這種奏對,餘子俊要說什麽觀點,肯定提前問過沈翼,避免在皇帝面前犯下什麽不可挽回的錯誤。
餘子俊既然這麽說了,那便說明,沈翼覺得是可以說的。
不同的話,由不同的人說出來,代表的意義自然也不同,如果說這個觀點僅僅是餘子俊的話,那麽,倒是無礙,畢竟,初生牛犢不怕虎,總是會有這樣那樣的想法,經曆不夠,思慮的不夠周全,也是有的。
但是,如果授意餘子俊這麽說的是沈翼的話,那可就截然不同了,作爲戶部尚書,沈翼不可能對商稅的問題沒有通盤的認知。
既然他讓餘子俊這麽說,那或許意味着,戶部早就已經打算,在商稅上做文章了?
再進一步想下去,海貿是天子在背後默許的,這麽說的話,戶部有這個想法,會不會是天子的想法呢?
一時之間,底下幾個大臣紛紛将目光看向了上首的天子,果不其然,天子在安撫了他們兩句之後,便對着餘子俊開口道。
“仿效互市,是個不錯的想法,但是,剛剛幾位先生所說你也聽到了,互市和海貿畢竟不同,這商稅若要提高,又該怎麽提呢?”
果然!
這句話一出,在場大臣們心中原本隻有三分的猜測,變成了七分的笃定,這件事情,果然和天子脫不了幹系。
與此同時,沈翼的臉上,這才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。
商稅的事,并不是天子吩咐的,但是,沈翼作爲戶部尚書,又有操辦互市的經驗,怎麽可能想不到,天子開海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麽。
都說要開财源,可這财源,可不是放開民間貿易,就直接能有的。
歸根結底,還是要落在這商稅上頭。
隻不過,現如今海貿還未啓動,談商稅稍稍有些過早,不過,有些鋪墊該做的還是要做。
所以沈翼大膽猜測,在這次陛辭當中,天子就算不明說,至少也會對餘子俊和王越二人暗示一番,讓他們提前做準備。
在此基礎之上,他才授意餘子俊在禦前表現的如此大膽,畢竟年輕人嘛,有時候說話稍稍過火一些,不是什麽大事,當然,前提是要切合聖心才是。
如今看來,他的猜測果然沒錯,天子果然就是打算在商稅上做文章……
沈大人斜了斜眼,看着旁邊的俞士悅,心中不由有些得意,所以說啊,這禦前奏對,到底還是看的是誰更能摸得清皇帝的心思,别的什麽都是虛的。
不過,可惜的是,這個時候,俞士悅正在皺眉思索商稅的事,沒空注意到沈大人這暗搓搓的炫耀,倒是讓他有些失落……
當然,現如今最要緊的,還是餘子俊的奏對,經過了短暫的思忖之後,餘子俊也繼續開口,道。
“陛下,以臣之見,互市和海貿的區别之處有二,首先,互市榷場固定,大宗貨物,以皇店爲主,而且,草原對大明物産需求更大,所以,多爲皇店售出,對方購入,故而,賬目明晰可考,商稅收取簡便。”
“按照如今戶部初定的章程而言,海貿之事,會由皇店選取當地的部分商賈,作爲皇商代爲交易,所以朝廷對其的控制力必然會降低,除此之外,海外遙遠,因此,海貿之事必然是買賣合一,如若朝廷沿用互市之例,僅對皇商收取商稅,則有不公之嫌,此爲其一。”
“其二便是,剛剛王大人所言的,海貿一開,沿海一帶的陸上貿易,必然也會興盛起來,如此一來,陸上貿易商稅同海上貿易的商稅若是有别,也更會讓商賈铤而走險,沿海不比北方,又堅城可依,海岸線十分綿長,商稅過高,必然會有大批走私之人,難以禁絕。”
這番話說的可謂鞭辟入裏,讓在場的幾個大臣,不由暗暗點了點頭,與此同時,他們也暗暗提高了警惕。
因爲,能夠說出這番話,隻能代表餘子俊早有腹案,并非臨時起意,也就更加坐實了他們的猜測。
聞聽此言,天子的面色也變得認真起來,道。
“你說的不錯,所以,可有良策?”
說白了,提出問題不是難事,難的是解決。
餘子俊說的這兩個難處,其實要想出解決的辦法,并不困難,那就是将商稅全面提高,不僅僅針對于海貿。
但是,這條路至少在目前來說,是行不通的。
且不說提高商稅涉及到的祖制問題,就單是執行層面,首先要面臨的,就是最初的問題,按照貨物交易收稅,還是按照商人的身份來收。
如果是後者的話,那麽,必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逃籍,到了最後,商稅會形同虛設,而且,都是做生意,僅僅戶籍的差别,要叫的稅賦天差地别,這壓根就是在激化矛盾。
可如果要是前者的話……那更是根本控制不了,各地各處,每時每刻的交易繁多不已,想要統計收稅,基本就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。
“陛下,要解決這個問題,臣以爲,不應該從皇商身上着手,而應該從諸國商人身上着手。”
很顯然,餘子俊也很清楚這個問題,又或者說,某老謀深算的戶部尚書,早就知道這件事情的症結所在。
此刻,借由餘子俊之口,總算是露出了狐狸尾巴。
“若是全面提高商稅,一則有礙祖制,二則牽涉衆多,但是,大明的稅制,用在大明之人身上,如今,既然海貿打開,有海外商賈到我大明而來,那麽,他們在大明的貿易,自然也當有所定制。”
“故而,臣以爲,可以專門針對諸國商人,另行制定新的稅制,以保證海貿之利!”
專門針對諸國商人?
在場的一衆大臣微微有些發愣,很快就陷入了沉思。
不得不說,這的确是個好辦法,就像餘子俊所說的,此前朝廷海禁,不僅不準百姓下海,對于諸國的商人也持排斥的态度,所以,自然也沒有針對他們的規定。
但是現如今,情況發生了改變,海貿如果打開,哪怕是披着官方貿易的皮,也必然會引起許多外國商人的注意,如此一來,建立專門針對于這些人的稅制,倒的确是可以繞開祖制,自由發揮。
不過……
“陛下,此事還需斟酌。”
話說到這個份上,在場的其他幾個大臣,也頗有幾分坐不住了,這次說話的,是吏部的尚書王文。
這位鐵杆的天子黨,此刻擰着眉頭,開口道。
“海貿一事,按照戶部和禮部的章程,仍舊是以貢使朝貢爲主,既是朝貢,卻還要對他們收取商稅,未免有些不合情理。”
王文說這話,顯然不是反對的意思,而是客觀的陳述這其中存在的問題。
說白了,還是海禁的掣肘,這次打開海貿,實際上是朝貢貿易的變種,也即是藩屬國到大明來朝觐,呈上貢物,然後大明進行回賜,通過這種方式,來完成實質上的貿易。
雖然說,如今這已經完全淪爲了形式,很多的‘使節’連京城都不會來,直接在當地就完成貿易,但是,畢竟名分還在,而且,每年也的确有很多真正的使節,會到達大明朝貢。
所以這種情況之下,若要收取商稅,那麽,名分上總歸是不好解釋。
面對這種狀況,餘子俊顯然也有準備,不過,還沒等他開口,一旁的沈翼便道。
“這其實也不難,這些外國商人,本就不全是貢使,對于真正的貢使,朝廷依舊将其引到京師,其他的人,便按照官方貿易來處理便是,至于理由,沿海一帶倭寇肆虐,朝廷需要派大軍駐紮,保證地方靖平,我大明百姓,自然不再多言,可是,這些外國商人,若到大明前來,想要受到保護,自然也需繳納一些稅賦。”
得,這位老大人一出面,就算是明牌了。
在場的其他幾個大臣面面相觑,随後,俞士悅上前,道。
“陛下,如若按照沈尚書所說,那臣覺得,商稅一詞容易讓人混淆,不妨換個叫法,這些外國商人出入需要經過港口鈔關,或可,将其歸入關稅之中,更爲合适。”
這話一出,便算是變相的贊成了沈翼的說法了。
見此狀況,朱祁钰再看其他的一幹大臣,張敏和王文略一沉吟,也道。
“陛下,此事可行,但是,其中還有諸多細節需要商榷。”
也就是說,戶部需要拿出更加詳細的章程,再繼續推進下去。
朱祁钰點了點頭,道。
“既是如此,那戶部下去之後,便将此事完善一下,放到後續的章程當中去吧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
沈翼躬身拱手領旨。
随後,朱祁钰便将目光轉向了一旁的餘子俊和王越二人,道。
“你們此去福建,肩負的是朝廷重責,你們的能力,朕很放心,但是,海貿一事,畢竟是更動舊制,朕希望你們,無論遇到什麽困難,都能牢記今日所托,克服艱難,達成朝廷大政。”
這番勉勵的話語,讓二人都激動不已,立刻跪倒在地,道。
“請陛下放心,臣等必定竭盡全力,以報陛下之恩。”
“嗯……”
朱祁钰點了點頭,随後,看了一眼旁邊的懷恩,于是,後者立刻會意,帶着兩個内侍來到餘子俊和王越的面前,捧出兩枚銀鑄的钤記,随後,朱祁钰開口道。
“此印本爲三品以上大員密奏專用,今日賜給你們,福建距離京城有千裏之遙,若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,寫一份密奏,加蓋這份銀印,許以四百裏加急,直送禦前。”
這句話一出,餘子俊和王越二人頓時一愣,反應過來之後,便是一陣激動。
要知道,這兩枚銀印的意義,可謂非凡。
就像天子剛剛所言的一樣,這本是三品以上大員才能擁有的,如今賜予他們,算是特恩,其象征意義,更大于實際意義。
畢竟,他們是派出去做事的,所以不可能真的遇到什麽困難,就向京中求助。
但是,有了這枚銀印,而且,還是天子親自賜下的銀印,便代表了,他們擁有直達天聽的能力。
這才是最關鍵的!
銀印在手,地方上的官員,無論品級高低,多少都要給他們幾分面子,這對于他們來說,可是天大的助力。
“臣謝陛下天恩!”
二人将手高高的舉起,恭敬的接下了銀印,至此,這場君臣奏對,也算是告一段落。
陛辭之後,餘子俊和王越二人沒過幾日,就收拾行裝離京赴任,但是,他們的這場奏對,卻慢慢的在京城當中傳開了。
對于朝堂上的老大人們來說,他們屬實是有些無力吐槽了,天子是真能折騰啊。
剿倭也就罷了,倭寇掃平之後,又非要開海貿,如今海貿的事還沒塵埃落定,又弄出來一個什麽關稅……
不過,一則這件事情如今隻是還在醞釀當中,真正要實施的話,至少要等到海貿發展起來之後了,二則,關稅主要涉及的是各國的商人,和大明本身的商稅并沒有太大的妨礙,所以,相對于此前的海貿,這次議論的聲浪倒是小了許多。
這種時候,朝臣們更加關注的,是京察,除此之外,今年的年景也不好,有好幾處地方鬧了蟲災,雖然說,沒有前兩年的雪災旱災那麽嚴重,但是,朝堂上下也繁忙的很。
就在這種繁忙當中,一件件政務也慢慢的被了結,首先是綿延了近一年多的貪腐案,随着刑部将最後一個犯官判了流放,總算是畫上了一個句号。
然後就是福建窩案,涉及的官員雖多,可證據清楚,朝廷如今剛好缺錢,所以最後大部分,都判了抄家,唯一讓人意外的,是主犯杜甯,或許是念及他之前對朝廷的功勞,又或許是他貪墨的那些錢銀,最終也沒有自己留下。
所以,天子最終還是放了他一馬,将他罷去官職,遣返回鄉,而且,還将他老家的田地留下,并沒有查抄歸公,也算是個還不錯的結果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