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知道,近些日子以來,像是傳旨這種事情,懷恩基本上已經不親自過來,而且派司禮監的兩個小内侍來負責了。
這次,他親自過來,可見要傳的旨意非同小可。
不過,盡管心中已有預料,可等到他們聽完了旨意之後,還是一陣發愣。
“懷恩公公,陛下真的是這麽說的?”
眼瞧着底下一幹内閣大臣面面相觑,懷恩卻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,又重複了一遍,道。
“陛下旨意,命刑部追查杜甯供詞是否屬實一事,并有旨意昭示群臣,國有法度,上下有别,朝廷上下,君臣百姓,需各安本分,恪守其責,此方爲社稷興隆之道,天下安甯之本也!”
天子讓陳循入诏獄探望杜甯的事,并不算是什麽秘密,而陳循從诏獄出來之後,神情十分低落,對于談了什麽内容,卻絕口不提。
這幾日下來,朝中多有猜測,直到今日,懷恩帶來了杜甯的供詞,按理來說,這份供詞理當送到刑部,但是,讓内閣衆臣沒有想到的是,他們隻是試探性的提了一句,懷恩就大大方方的把供詞的内容告訴他們了。
這個舉動,再結合天子将供詞交給刑部核證的舉動,其實便能看出很多東西,而天子似乎還覺得不夠,于是,才有了後面這些話。
雖然說,看似這些話并沒有提及到杜甯一案,但是,既然天子将其放在了一起,那麽後面的這些,明顯就是對案情的态度。
這一連串的話,總結下來,其實就幾個字,恪守法度,安分盡責。
杜甯的案子,如今舉朝矚目,如果說這份供詞屬實的話,那麽,大概率會在朝堂上引起激烈的議論。
要知道,朝堂上的事,很多時候不僅要講法理,還要講情理,杜甯的舉動固然是違背了朝廷法度,但是,卻也并非不是情有可原。
杜甯一案,又牽扯到開海一事,這件事情用好了,或許會成爲開海的助力,但是在如今朝堂大方向堅持祖制的情況下,很有可能反過來變成攻擊開海的手段。
而天子的意思其實也已經很明白了,所謂恪守法度,安分盡責,其實就是在斥責杜甯自作主張,認爲他沒有安守本分,盡忠職守。
更重要的是,這道旨意,明顯是下給朝中衆臣的,這就意味着,這即将又是一次,天子對臣下的訓誡。
不過,這種訓誡在如今朝堂正爲開海而吵的不可開交的情況下,又會最終如何走向,隻怕沒有人能夠預測……
數日以後,終于迎來了新一次的早朝。
和平時的朝會不同,今日的朝會,要廷議此前戶部所奏的開海一事。
這件事情在京城發酵了許久,如今,總算是要在朝堂上見真章了。
在禮官的指引下,衆臣行禮之後,便由戶部上前,再次陳述了開海的理由和相關的措施,這段時間下來,戶部也沒有閑着,如今拿出來的這份章程,較之之前完善了許多,但是大體上的理由和思路依舊不變。
待戶部陳述結束之後,首當其沖站出來的,便是禮科的給事中葉盛,和衆人所預料的一樣,葉盛的第一條攻勢,仍然是祖制。
“陛下,海禁之制,乃太祖皇帝所立祖制,戶部所言海貿之事,雖名爲并不更易祖制,但皇店遠在京城,所謂皇商,實則便是委托民間商賈而已,如此舉動,則海禁廢弛,已在眼前。”
所以說,朝堂上就沒有傻子,戶部玩的把戲,其實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,聰明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。
随後,葉盛繼續開口,道。
“太祖立海禁,本意乃是爲海疆靖甯,百姓安穩,海禁若開,勢必會有諸多百姓棄農從商,而海外諸國,限山隔海,僻在一隅,似安南,占城,真臘等國,朝貢賞賜互通有無,皆賴海禁,若海禁廢弛,盜賊橫行,民間貿易頻繁,則必生事端,我太祖,太宗,仁宗,宣宗數朝,皆以海禁爲邦甯之本,豈可擅自更易,臣以爲,戶部所言,萬不可準,還望陛下明鑒。”
作爲科道年輕一輩的代表人物之一,葉盛還是有點東西的,他對戶部的駁斥,并不單單停留在海禁是祖制這一條上頭,而是深入的剖析了海禁政策的來源和好處,最後用曆代先帝厲行海禁的舉措作爲結尾,這一整套言論下來,可謂是環環相扣,義正言辭,不少朝中大臣都紛紛出言附和。
當然,這僅僅隻是個開始而已,随着葉盛的出言,戶部這邊,也同樣有官員站了出來,不過,讓衆人有些意外的是,這個人竟然是戶部主事餘子俊。
這位餘大人的名聲,在官場當中倒是不小,景泰元年殿試的探花,被天子親自點卷,随後入戶部觀政,深得戶部尚書沈翼的賞識。
近段時間以來,有消息稱,這位餘大人即将被調往福甯州任知州,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擢升,據說,吏部已經在拟調令了,過不了多久,聖旨一下,他就該啓程出京了。
按理來說,這個時候,他理當是低調謹言才對,而且,再怎麽說,餘子俊畢竟剛入官場數年而已,跟如今殿中的大多數官員相比,都算是後輩,讓他出面代表戶部駁斥其他人,真的能行嗎?
不少人将疑惑的目光,投向了一旁的戶部尚書沈翼身上,但是,這位老大人卻八風不動,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,平靜的旁觀着殿中的一切。
于是,餘子俊在殿中站定,面對朝堂上下的審視,落落大方的開口,道。
“陛下,臣以爲,葉大人所言并無道理。”
“戶部此奏,并非要擾亂海禁,而是要同海外諸國加強聯系,葉大人既知太祖所纂皇明祖訓列十五不征之國,自當知曉,太祖爲何将其列爲不征……”
不得不說,餘子俊還是有幾分能耐的,葉盛把皇明祖訓搬出來說是事,那餘子俊就同樣用皇明祖訓回擊他。
“……四方諸夷,皆限山隔海,僻在一隅,得其地不足以供給,得其民不足以使令。若其不自揣量,來撓我邊,則彼爲不祥。彼即不爲中國患,而我興兵輕犯,亦不祥也。吾恐後世子孫倚中國富強,貪一時戰功,無故興兵,緻傷人命,切記不可……”
“此爲皇明祖訓之言,葉大人尋章摘句,無非是想說明,若交往頻繁,則争端必起,然則祖訓已有明言,若彼擾我邊,則彼爲不祥,我朝廷雖不自恃富強,興兵讨之,然亦不懼其犯。”
“先者太宗命三寶太監六下西洋,煊赫國威,海外諸國無不仰慕我大明繁盛,愈加恭順,朝貢不斷,今戶部此奏,雖無下西洋之靡耗,卻與下西洋所求相同,皆爲王道澤披天下,令我大明藩屬之國,同沐聖主恩德,敬服大明天威爾,又何來争端?”
這番話,從皇明祖訓說到鄭和下西洋,死死的扣住煊赫國威幾個字,将開海的目的,繞到了王道二字上,不得不說是一個無比絕妙的解釋。
以王道化藩屬之國,向來是堂堂正正的手段,而且,也是被曆朝曆代的儒家若稱道的事情。
餘子俊從這個角度切入,幾乎是封死了葉盛的話頭。
當然,葉盛也不是好對付的,他敏銳的察覺到了,餘子俊話裏存在的漏洞,當機立斷的反駁道。
“餘大人所言,固然不無道理,但是世間之事若是皆如紙上所言,治國之道又豈會如此繁難?隻怕真的走到那一步,就不遂餘大人之意了……”
這話的用意十分明顯,就是在說餘子俊說的話太過于理想化了。
說什麽這些海外諸國一定不敢冒犯大明,但是,真的到了海貿放開的那一天,事實就會教他做人。
不過,話音落下,葉盛瞬間就察覺到不對勁兒了,可惜,已經晚了,對面的餘子俊臉上露出一絲笑容,道。
“所以,葉大人是覺得,這些海外小國之所以和我大明和睦共處,并非是敬仰大明繁盛廣闊,而僅僅是因爲,大明厲行海禁,讓他們沒有和大明接觸的機會嗎?”
這話一出,在場一衆大臣,頓時有些騷動。
不得不說,餘子俊的這句話,簡直是誅心之言,一下子就将葉盛逼到了死角。
當下,葉盛的額頭上頓時滲出一絲冷汗,跪倒在地,道。
“陛下明鑒,臣絕無此意!”
朱祁钰的目光落在殿中對峙的兩個人身上,臉色有些意味深長。
沈翼這個老家夥,還真是記仇。
這次開海,是于謙首倡,戶部來主導,所以,朱祁钰采納了俞士悅的建議,打算将王越和餘子俊兩個人,都派到福建去,在後續的開海事宜當中,起到推進的作用。
對于這一點,沈翼倒是沒有什麽意見,但是,可以看得出來,他對于王越外調後的品級,比餘子俊要高這一點,耿耿于懷。
這次朝議,他讓餘子俊出面代表戶部駁斥反對者,說白了,帶有幾分賭氣的意味,目的就是要讓朱祁钰看看,他帶出來的人,不比于謙帶出來的差。
這種莫名其妙的攀比心,讓朱祁钰有些無奈,但是,也必須要說,沈翼這個舉動,相當大膽,也足夠有自信。
而餘子俊,至少目前來看,并沒有讓人失望,成功的頂住了第一波攻勢。
剛剛他和葉盛的辯論,雖然稱不上步步險着,但是,卻思維缜密,一步步的引誘着葉盛落入陷阱,最終落敗。
不過……
面對略顯恐慌的葉盛,餘子俊卻并沒有就此放棄,而是繼續道。
“葉大人一片爲國之心,舉朝皆知,既是如此,我想在明晰戶部之意和海貿之利後,葉大人的想法,想必也會有所改變吧?”
話音落下,葉盛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。
與此同時,朱祁钰也輕輕歎了口氣,過猶不及啊!
餘子俊的确是個人才,但是,畢竟年輕,太過氣盛,其實走到這一步,葉盛已經是敗了,沒有必要再繼續窮追猛打。
但是,餘子俊卻非要讓葉盛親口承認自己錯了,雖然說,能夠提振戶部這邊的氣勢,可未免顯得有些咄咄逼人了。
這種做派,在朝堂上,是很容易結仇的……
不過,話雖如此,朱祁钰卻并沒有多說什麽。
一則,咄咄逼人的風格,對于現階段朝議中還沒冒頭的反對者,是有一定的震懾作用的,畢竟,餘子俊的背後是沈翼,他的态度,也能代表沈翼的決心。
二則,沒有人是不會犯錯的,年輕人剛剛進入官場,有銳氣會犯錯是難免的,磨砺一番,總會有所長進的,餘子俊的路還長,現在犯些小錯誤,倒是無傷大雅。
不出意料的是,聽了餘子俊的話之後,葉盛的臉色難看,但是,還是勉強道。
“道理确實如此,不過,具體的事宜,恐怕還要再多加商榷。”
口氣當中帶着的不甘,是個人都能聽得出來,說完這句話,葉盛叩了個頭,随後便站起身來,退到了一旁,顯然,并不想再和餘子俊多說一句話。
但是,對峙顯然沒有結束,短暫的沉默過後,禦史錢澍便站了出來,道。
“陛下,方才餘大人所言雖然有理,但是,臣卻有不同的看法。”
說着,不等一旁的餘子俊有所反應,錢澍便繼續道。
“戶部此奏,意在和海外諸國增多聯絡,既是如此,那麽,勢必要增建驿館,碼頭乃至是城市等,爲了防止倭寇卷土重來,影響貢使,也需要增加當地駐軍,如此一來,朝廷需要投入的錢糧甚多,官軍調動也需有諸多調整。”
“我朝廷近年以來,連年天災,各地赈災皆需錢糧,早已經有些捉襟見肘,這一點,戶部自己應該是最深有體會的。”
“既是如此,那麽當下朝廷最急迫之事,理當是休養生息,與民休息,竭盡全力,保證百姓可以安度災年,海貿之事,或許能讓海外諸國同我大明互通有無,但是,卻非最急之事,而且,海貿之事到底能否有所效果,誰也說不準。”
“故而,爲百姓計,或許,待朝廷來年安順,國庫充盈之後,再議此事,更爲妥當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