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皇爺,這就是成國公今日到南宮,和太上皇的全部談話了……”
作爲一個合格的卧底,在出宮的半個時辰内,朱儀和太上皇的談話,就已經送到了乾清宮中。
将手裏的密疏擱下,朱祁钰摸了摸下巴,倒是微微有些意外。
不得不說,他這個哥哥,近些日子以來,也不是沒有長進,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這兒。
應該說,朱祁鎮的這個想法沒錯,如今的狀況和前世不同,前世的南宮複辟,說白了,就是一次被逼到絕路時的放手一搏,賭的就是朱祁钰病勢沉重,無力指揮禁軍。
一旦朱祁钰從病中醒來,那麽,無論是禁軍,京營,還是錦衣衛,東廠,隻要調動任何一個,都能按死石亨從各個勳貴府邸拉出來的那支雜役隊伍。
恐怕就連當初的朱祁鎮,也沒有想過,這種放手一搏能夠成功,所以,但凡有其他的選擇,他都不會這麽做的。
但是現在不一樣了,如今他雖然仍舊困居南宮,可他手裏有孟俊執掌的羽林後衛,還有朱儀,張輗這些的勳貴世家暗中相助,東宮有太子,文臣當中有徐有貞和朱鑒。
這種情況之下,朱祁鎮可走的路有很多,就目前來看,他已經是下定決心,要重新奪回大位了。
既然如此,在握有這麽多資源的情況下,他必然不會像前世那樣發動潦草的政變,而是會更多的積蓄力量。
如此一來,就會面臨一個很嚴重的問題,那就是沒錢!
别看南宮的日子過的這麽奢靡,可實際上,南宮就是沒錢,因爲南宮的吃穿用度,如今全都是由内宮來供給的。
花的雖多,可每一筆都有詳細的去處,想要拿出财物來拉攏官員,收爲己用,幾乎是不可能的。
而且經過前幾次的暗中鬥争,如今朱祁鎮在朝堂上的信用已經快跌成了負數,如今的太上皇,也就是個紙面上的人物,聖旨不出南宮,想要靠施恩拉攏人,也沒有任何的希望。
勳貴裏頭,雖然有些力量,可是,光靠畫大餅,便想讓這些勳貴出力,怎麽可能?
所以,參與到開海當中來,恰是時候。
現如今的朱祁鎮,說白了就是兩座公府在朝中聚攏人心的旗幟,讓他們在拉攏其他官員的時候,可以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。
畢竟,朝中還是有不少大臣,固守着所謂的名分禮制的。
“皇爺,國公爺那邊問,這件事情是要實心辦,還是……”
眼瞧着天子看完了密奏,舒良低聲開口。
這份密疏,他雖然沒看,但是,大緻的内容,朱儀還是派人告訴了他的。
所謂實心辦,那自然就是遵照太上皇的意思,全力推動開海,然後從中牟利,當然,除此之外,還有另一種辦法,那就是明着全力以赴,但是實際上,卻使出些手段,讓其中的勳貴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,如此一來,以後再碰上同樣的事,他們自然不會太相信太上皇。
朱祁钰沉吟片刻,道。
“朱儀那邊,該怎麽做就怎麽做,他現在是要緊人物,萬一身份上出了纰漏才是大事,所以,就當他沒跟朕說過這回事來辦。”
“至于勳貴那邊……召豐國公李賢,靖安伯範廣進宮吧!”
“是!”
眼瞧着皇帝已經有了決斷,舒良倒是沒什麽質疑,躬身應了一聲,便退了下去。
殿中很快安靜下來,朱祁钰又将面前的密疏看了一遍,眼中罕見的閃過了一絲不屑。
朱祁鎮說的沒錯,若要開海,和沿海那些走私商人有牽連的一系列官員,将是一個很大的助力。
畢竟,走私的利益再大也是走私,從體量上來說,遠遠不可能和開海之後的公開貿易相比。
但是問題就是……憑什麽?
這麽一幫膽大包天,爲了牟取私利縱容倭寇肆虐,視法度如無物的混賬東西,憑什麽讓他這個堂堂的大明天子跟他們‘合作’?
他們依靠走私,賺的盆滿缽滿,坐視倭寇劫掠沿海百姓,不僅不加以阻止,反而欺上瞞下,爲其保護,這麽一幫人,還想着能夠共享開海之利?
做夢!
目光遙遙越過宮牆樓閣,朱祁钰似乎看到了那個假意縱情聲色,實則早已經在暗中積蓄力量想要重回大位的哥哥,神色間浮起濃濃的嘲諷之意。
看來,一年多的迤北生活,果然是改變了這個曾經的大明皇帝,不僅失了體面尊嚴,現在連臉都不要了!
略顯幽暗的大殿當中,朱祁钰的臉上忽而泛起一絲自嘲,是了,不是朱祁鎮變了,而是他自己,哪怕經過了兩世百年,可心裏依舊殘存着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希冀。
朱祁鎮,他本就是一個這樣的人,一個……根本不配爲祖宗子孫,不配爲大明皇帝的人!
大明有他這麽一個曾經的皇帝,何其不幸……
李賢來的很快,範廣就稍慢一些,畢竟,這位豐國公,平日的生活就是代天子進行各種祭祀,充當一個合格的吉祥物,所以,在沒有祭祀的時候,也就無所事事了。
範廣則不一樣,他如今掌管京營,即便是日常的操練,事務也足夠繁忙的,自然要來的慢些。
“臣等叩見陛下……”
待得二人來到殿中時,朱祁钰早已經恢複了平靜的神色,面帶笑意的給他們賜了座,然後開口便直入主題,道。
“近日以來,朝中一直在議論開海之事,你們可聽說了?”
聞聽此言,二人對視了一眼,倒是頗有幾分意外,開海的事情他們當然知道,但是,卻沒怎麽放在心上。
畢竟,他們一個閑散的很,一個忙的要死,這種政事一般來說,都是文臣們吵來吵去的,和他們沒什麽關系。
因此,他們也沒想到,天子召他們前來,是爲了這件事情。
躊躇片刻,二人一時拿不準天子到底是什麽意思,于是,李賢上前道。
“回陛下,略有耳聞,近來京中皆言,有朝臣上奏,引援太宗皇帝下西洋之事,言海禁利弊,以爲應當開放海禁,以令生民活命,不過,流言雖多,卻沒有一個準信,所以,臣等聽聽也就罷了。”
這話很符合李老公爺的風格,主打一個和我沒關系。
于是,朱祁钰搖了搖頭,轉向一旁的範廣,問道。
“範都督呢?”
和心眼子不少的李賢相比,範廣就耿直許多,道。
“陛下,臣不懂這些事情,但是,此前互市的好處,臣都看見了,如今京中傳言,陛下要開海,想必也是和互市一樣,爲大明增添财源,陛下心懷百姓,雄才大略,臣雖是一介武夫,可也明白,陛下所做的一切,都是爲了大明江山社稷!”
啊這……
李公爺在旁邊眨了眨眼睛,露出一副牙疼的神情,這小子怎麽這麽沒有眼力見兒呢?
你這信誓旦旦的表忠心,讓我這麽一個老人家怎麽辦?
沒奈何,李賢也隻得趕忙道。
“不錯,範都督所言有理,陛下心懷天下,若要開海,必是爲江山計,臣等自然是竭力支持。”
看着底下李賢一副略顯憋屈的樣子,朱祁钰心中一笑,不過,也不計較這個小插曲,幹脆利落的道。
“你們聽到的消息沒錯,朕就是打算開放海禁!”
這句話,說的斬釘截鐵,沒有絲毫猶豫。
見此狀況,範廣率先上前,道。
“陛下聖明!”
還在發愣的李公爺被迫内卷,也隻得跟着上前附和,不過心中卻不免歎了口氣。
他别的沒有,好歹是在這朝中待了不少年頭的,還能看不出來天子想幹什麽?
可問題是,這趟渾水不好趟啊!
想起那幫文臣難纏的樣子,李公爺就一陣頭疼,看向一旁範廣的眼神,也不由多了幾分幽怨。
這個愣頭青!
果不其然,接下來,天子便斂容看向了他們,開口道。
“這次召伱們前來,的确是有事情,需要你們去辦……”
聽着天子的話,底下二人的神色不斷變化,等到走出殿門的時候,李公爺臉色已經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緊張了。
不過,看着身旁興奮不已的範廣,李公爺的心情又稍稍舒展了幾分,總歸,還有一個搭班的,應該……出不了什麽事吧!
數日之後,早朝上,又有幾個科道官員開始絮絮叨叨的說什麽海禁是祖制,理應繼續厲行之類的話。
老大人們在旁聽着,感覺耳朵都起繭子了,這段時日下來,京城的消息瘋傳,以緻于,朝堂上也陸陸續續有不少的官員,都開始說海禁的事,天子不提開海,那他們就反其道而行之,天天要求加強海禁。
按照慣例,天子應該又是糊弄一番,然後散朝結束,大家各回各家,吃早飯去,不少老大人,已經開始盤算,今天要吃什麽了。
但是,就在這個時候,戶部的沈翼卻站了出來,他這麽一出列,還沒說話,便讓在場的不少大臣立刻打起了精神。
京城的消息傳得快,自然也不是沒有來源的,既然開海的消息傳出來了,那麽大抵就是确有其事,隻不過區别在于,什麽時候在朝堂上掀開罷了。
而毋庸置疑,最有理由提出開海的,就是戶部了,而且,按照奏事的順序來看,戶部理當是最先奏事的,如今早朝已經接近末尾,這位戶部尚書大人出列,隻有可能是這個了。
果不其然,在衆目睽睽之下,沈翼走到殿中,自袖中拿出一份早就準備好的奏疏,遞過頭頂,道。
“陛下,臣有本奏!”
有眼尖的大臣,站在旁邊一眼就看到了,奏疏的封面上寫着的幾個小楷……
《請許海貿疏》!
殿中一陣騷動,不少人紛紛發出了議論,奏疏呈遞到了禦案上,天子展開之後看了幾眼,随後,便遞給了旁邊的宦官,讓他當着衆人的面念了出來。
“……宋元之世,沿海物産頗豐,以至太祖立國,亦設提舉市舶司,以掌海外諸國朝貢和貿易……”
随着太監洪亮的聲音,殿中群臣的神色各異,低低的議論聲此起彼伏。
這份奏疏,總算是印證了近來京中的流言,朝廷果然要開海!
當然,太祖有海禁之制,戶部倒還不至于明着反對海禁,這份奏疏當中,戶部先是論述了一番宋元時海貿所得之利,随後又論述了一番大明對于沿海的政策,最終将落腳點,放在了太祖開設的提舉市舶司上。
不錯,雖然大明有海禁,但是,也同時有市舶司這樣管理海貿事務的機構,這聽起來很矛盾,可事實就是如此。
大明的市舶司,始設于吳元年,中間一度有廢止,綿延至今,尚有廣東,福建,浙江三處市舶司。
但是,大明的市舶司又不同于前代,主要體現在兩點上,其一就是,這是一個由宦官管理的機構,按照典制來說,市舶司是朝廷衙門,可随着永樂元年,太宗皇帝命宦官提督市舶司後,這就成了一個内廷衙門,其中所有的事務,都由宦官來慣例,雖有官員,可是,卻不隸于州府衙門。
除此之外,第二點不同,就是市舶司的作用,由掌貿易之事爲主,變成了接待貢使爲主,這一點,和海禁政策有關,大明不許民間私自出海貿易,官方也沒有相應的機構進行貿易,隻有市舶司,卻是負責貿易管理的,而如果他國商人,要到大明進行貿易,必須要持有大明簽發的勘合,這些勘合的管理十分嚴格,再加上民間不許貿易,所以慢慢的,也就沒有什麽貿易了。
後來,太宗皇帝繼位後,命鄭和下西洋,煊赫國威,重新和很多海外國家建立起朝貢關系,市舶司才被重視起來,其主要作用,也就轉向了接待貢使,同時,兼管一些,由朝貢帶來的小額貿易。
戶部要開海(沈翼???),那麽,海禁政策就是繞不過的一道關,所以,直接提肯定不行。
戶部的對策就是,從市舶司入手,先強調海貿和朝貢的重要性,并且提出,應當提升市舶司的品級,由巡撫衙門直接管理。
同時,仿效鄭和下西洋的例子,由皇店作爲代表,擴大和海外各國的官方貿易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