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言出,群臣皆驚。
雖然說,近段時間以來,刑部隐隐約約已經傳出了一點風聲,但是,此刻金濂如此笃定的說了出來,還是讓殿中的諸多大臣一陣嘩然。
要知道,如今是朝堂之上,金濂是作爲刑部尚書說出的這句話,此言一出,幾乎可以算是,徹底坐實了陳英的罪名。
一時之間,朝堂上頓時議論紛紛,群臣之間竊竊私語,不少人立刻将目光看向了最前頭的陳循身上,但是,讓人意外的是,這位老大人直到現在,還是一副不動如山的樣子,仿佛金濂所說的事情和他毫無關聯一樣。
不僅如此,朝廷六部,各寺院乃至于科道當中,不少和陳循有各種各樣關系的其他官員,也皆沉默不語。
于是,殿中的一些大臣立刻就反應了過來,這種狀況,要麽是已經放棄了掙紮,要麽就是……早有準備,胸有成竹!
不出意外的話,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些,要知道,陳循雖然這幾年十分低調,但是,如果說要論朝堂上的人脈力量,在一衆重臣當中,他可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。
十數年在翰林院的苦心經營,并非這麽容易就能被動搖的,當初高谷雖然落敗,但是,他最終的結局,也不過是被排除到政治中心之外而已,自身還是得以保全的。
陳循在朝中的實力,即便是全盛時的高谷,也頗爲不如,所以要說就憑這麽一樁案子,就讓陳循放棄了反抗,未免有些過分無稽之談了。
既然如此的話,那麽……
殿中議論紛紛,金濂也停住了話頭,與此同時,維持秩序的禮官高聲喊道。
“肅靜!”
片刻之後,勉勉強強的讓殿中恢複了安靜。
随後,金濂再度開口,道。
“此案中,王铉曾指控工部尚書陳循,假借其子之名,收受賄賂,幹預官員铨選,刑部承陛下旨意,查察此案,經過核查,認定此事并無實據,陳尚書向朝廷舉薦時,陳英尚無收受賄賂之舉。”
“根據提審吉安知府廖庭及陳英二人的結果,二人的供詞皆稱,此事乃二人私下所謀,陳尚書并不知情,但陳英之罪屬實,故,陳尚書仍有教子不嚴之失。”
話至此處,金濂便算是說完了,王铉無關緊要,刑部自然是直接就定罪判罰,但是,陳循和陳英二人的罪責判定,就超出了他的職權範疇,所以,金濂隻陳述案情,對于最終的處理意見,并不做任何的建議,而是交由皇帝才最終裁定。
但是,刑部所呈上的案情本身,其實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,至少目前的證據,不能證明陳循牽涉其中,怪不得,這位陳尚書如此能沉得住氣。
當然,刑部的案情調查,并不能代表最終的結果,案情在朝堂上被披露出來,對陳循的考驗隻會是開始,而不會是結束。
這段時間以來,這樁案子鬧得沸沸揚揚,陳循和他手下的門生,在想着如何逃脫罪責,可朝堂上那些明裏暗裏的勢力,又何嘗不是在各方運作,想要從中分一杯羹呢?
要知道,朝堂之上,有強就會有弱,陳循的勢力越大,話語權就越高,與之相對的,其他的大臣力量就會越小,話語權就越弱,如今有了這麽好的一個機會,可以打擊陳循,不管是和他有仇有怨的,還是平時和睦相處的,隻怕都不會坐視不理。
朝堂之争,本就如此……
當然,先出手的,肯定還是和陳循有過節的,果不其然,金濂話音落下之後,吏科給事中周鑒立刻便出列,上前道。
“陛下,臣以爲此案尚有疑點,工部尚書陳循,絕非僅是教子不嚴而已。”
“吉安乃是陳循老家,廖庭能夠坐上吉安知府的位置,也是因爲他和陳家關系深厚,陳英不過是一個區區秀才,廖庭若非看在陳循的面子上,如何會願意和他結交?”
“何況,不管廖庭被舉薦是在陳英收受賄賂以前還是之後,都不能證明,陳尚書并無徇私,自古賣官鬻爵者,有先銀後官,卻也有先官後銀之說,陳尚書當時貴爲内閣大臣,難道說,他提拔了廖庭,後者又豈敢不感恩戴德,乖乖奉上錢銀?”
“何況,行賄之事,并非隻能借用銀錢,廖庭曾庇護陳英諸多不法之事,亦可用作交情,使陳尚書徇私舉薦,懇請陛下明鑒,不可被此輩蒙騙!”
朝中的關系複雜的很,但是,要說明面上和陳循的關系最差的,就是這位周給事中了。
當初二人結怨,就是因爲周鑒在江西任監察禦史時,舉告了陳循的小兒子陳容的不法事,陳家當時搬出了陳循,但是周鑒卻壓根就不予理會,依舊秉公嚴辦,二人也因此結怨。
此事之後不久,周鑒被調回京師任給事中,看似是升了,可實際上,卻被困在了京師當中,接連數年都不得遷調。
這次的案子,王铉是最顯眼的,但是别忘了,和王铉同時行動的,便是周鑒!
正因于此,對于刑部的這個結果,周鑒也是最爲不滿的,也是第一個站出來提出質疑的。
随着周鑒出列,科道當中,同樣有幾個禦史,也紛紛提出了質疑,都覺得陳英做下的事,陳循不可能不知道。
面對這種狀況,陳循依舊站在原地不加任何辯駁,又或者說,現在這個階段,還不到他親自出面的時候。
雖然說,這件案子牽涉到他,但是,親自下場和這些普通禦史辯論……恐怕也就隻有某天官有這個愛好。
不用陳循出面,随着反對的聲音愈演愈烈,兵科都給事中葉盛率先出列,道。
“陛下,臣以爲凡事當講證據,陳尚書乃朝廷重臣,國之棟梁,豈可臆測定罪?”
“刑部有此結論,必定是多方勘問,如今,殿中這幾位大人,卻未經調查,僅憑感覺,便出言彈劾,質疑刑部的審案結果,于理不合。”
“陛下早有明旨,言官風聞言事,當以密奏,若于朝堂之上彈劾,需有實證,如今,這幾位大人毫無證據,卻言之鑿鑿的指責一位朝廷重臣,不僅有違法度,更有抗旨之嫌!”
葉盛此人,并不能算是陳循的學生,但是,他卻是清流當中,很有潛力的後輩,這次由他率先出面,倒是讓人有些意外。
而且很顯然,這回葉盛也學聰明了,一上來就扯出當初皇帝的旨意來當大旗,一下子便讓原本蠢蠢欲動的幾個官員止住了聲息。
一時之間,殿中不少人開始猶豫,見此狀況,最前頭的幾個重臣相互看了一眼,随後,兵部尚書王翺上前道。
“陛下,臣以爲葉大人所言不妥,陛下的旨意,本意在止誣告之風,并非禁言官言事,如今這樁案件,乃是刑部禀奏的朝事,并非無緣無故。”
“既是朝事,那麽,朝中大臣,自然可以提出質疑,這并非是違背陛下旨意,而是理不辯不明,臣相信,陳尚書也願意讓諸大臣将心中所疑問之處都說出來,将一切查問明白,以還陳尚書一個清白。”
此言一出,一旁的陳循立刻擡起了頭,目光落在王翺的身上,帶着幾分晦澀難明。
見此狀況,朱祁钰看着陳循,問道。
“陳尚書,你覺得呢?”
陳循收回目光,移步上前,拱了拱手,道。
“回陛下,臣确有教子不嚴之失,以緻于釀出此等大禍,不過,陳英所做之事,臣也的确不知,此事由刑部金尚書親自查察,東廠太監舒良監審,殿中諸臣如有疑問,亦可提出,臣願證清白。”
這個結果,在意料之中,王翺的話都已經說成這個樣子了,陳循如果再否認,那麽,肯定會被當成做賊心虛。
不過,從這番話出,也可聽出,陳循其實是心中不滿的,否則的話,他也不會特意強調,這件事情是由金濂親自調查,還有東廠監審,這麽說的原因,無非就是想告訴所有人,這兩個人都不是他能影響的,所以調查的結果沒有問題。
當然,再是心中不滿,終究陳循并沒有明面上的反對,因此,朱祁钰稍一沉吟,便道。
“既是如此,那諸卿不妨将心中疑問都說出來,若是誤會,也好還陳尚書一個清白。”
有了這句話,底下衆臣的心神頓時一振。
緊随其後,戶部的郎中柳承便出言,道。
“陛下,臣以爲周大人所言有理,僅憑陳英一人,如何能讓身爲知府的廖庭俯首帖耳,這背後必然有人指使。”
既然是辯駁,那麽,就沒有一方說話的道理,還是那句話,這種事情,壓根就不用陳循親自出面。
柳承剛剛說完,鴻胪寺丞盧欽立刻就站了出來,道。
“此言差矣,且不說廖庭隻是和陳英交好,并非對其俯首帖耳,單說柳大人剛剛所言,不還是臆測嗎?”
“剛剛刑部的奏疏當中,已經說的很清楚了,廖庭早就承認,是他自己想要攀附陳尚書,所以才故意結交陳英,而陳英貪圖錢财,假借其父之名騙取錢财,此事從頭到尾,都和陳尚書并無關聯。”
“柳大人如此着急的攻讦朝中重臣,我是不是也可以說,你的背後必然有人指使,想要借此機會,扳倒陳尚書,好讓指使柳大人的人上位呢?”
啊這……
有不少年初剛剛考中,還在觀政的小進士們,站在最後排面面相觑,這些話真的是可以說的嗎?
當然是可以的,朝中的諸多大臣,在耍嘴皮子的功夫上,可從來都沒有弱過。
這位盧大人,是陳循的門生之一,此前是禦史出身,出了名的難纏敢說,就這麽幾句話,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,直接把對方怼了個啞口無言。
然而,這還沒完,盧欽說完之後,同爲陳循門生的河南道禦史梁亨也站了出來,道。
“陛下,臣以爲周大人方才所言,即便是當做猜測之言來看,亦不合常理。”
“王铉指控陳尚書徇私舉薦廖庭爲吉安知府,此事陳尚書已經做出解釋,就算不談舉薦的時間,早于廖庭向陳英行賄的時間,單是職位,也并不相符。”
“宮中尚有文書留存可查,當初陳尚書舉薦廖庭,并非轉任知府,南京高尚書也能作證,陳尚書一直對廖庭此人十分贊賞,舉薦并非毫無來由。”
“除此之外,按照常理推斷,即便是陳尚書有徇私之舉動,以當時他身爲内閣大臣的身份,想要趨炎附勢,上趕着送銀錢的人必然多的是,何必要像周大人所說的那樣,和廖庭玩什麽先提拔後給錢的戲碼呢?”
這話一出,殿中頓時掀起一陣低低的議論。
不得不說,相比較盧欽的攻擊性,梁亨的這番話更加平和,也更加合理。
那個時候,大戰方息,百廢待興,朝廷各處都要用人,陳循身在内閣,想要走他門路的人肯定很多,而且,陳循當時還執掌着翰林院,他底下也不缺能夠勝任的人才。
換句話說,就算是行賄,那也是廖庭上趕着要行賄,陳循能收他的錢,是瞧得起他,怎麽可能會有什麽先提拔,再表示的事情出現呢?
這番話說完,不少大臣從原本的懷疑,開始漸漸趨向于相信陳循的清白了。
見此狀況,又有一個陳循的同鄉後輩,陝西道禦史錢澍出列,卻是對着周鑒,直接開口道。
“周大人,我聽說你任江西道巡查禦史時,曾在泰和縣查得陳尚書幼子有侵田之舉,可有此事?”
周鑒沒想到,會突然沖着他來,而且,還是在這個時候提起這樁事,要知道,這次陳英犯案,已經是闆上釘釘的事了,現在提陳循的另一個兒子陳容的事,豈不是更加敗壞陳循的名聲?
難不成,這個錢澍也想扳倒陳循?
心中雖然疑惑,但是,事情确有其事,周鑒稍一猶豫,也便點了點頭,道。
“确實如此……”
随後,錢澍便繼續問道。
“那麽,結果如何?”
這話問的周鑒更加摸不着頭腦,皺眉道。
“自然是秉公處置!”
于是,錢澍點了點頭,接着問。
“好,那敢問當時周大人幾品,陳尚書幾品?”
言及至此,周鑒終于變了臉色,似乎隐隐意識到了什麽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