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一場場的落,似乎是要将之前沒下的雪都補回來。
年關已過,但是,京城當中依舊彌漫着過年的喜慶氣氛。
城門口,一隊官軍整齊肅立,在最前端,是身披盔甲的将軍,和頭發花白的绯袍老者。
鵝毛般的大雪落下,覆在所有人的肩頭,俞士悅看着即将起行的于謙,眼中不由露出一絲擔憂之色,道。
“于少保,張都督,此去剿倭,山高路遠,你們二位,可要多加珍重啊!”
天子催的急,聖旨所言是大軍年節後便要起行,而此次調動的官軍,并非京營,是駐紮在山東的備倭軍。
所以,這年節剛剛過完,朝廷還沒開印,于謙和張輗二人,就得立刻出發,趕往備倭軍的駐地。
因着是天子親下聖命,而且,主将和提督大臣都是文武大臣當中分量極重的人,所以,來送行的人也很多。
文臣這邊,禮部胡濙,兵部王翺,内閣俞士悅都到了,勳貴這邊也是一樣,成國公朱儀,甯陽侯陳懋,靖安伯範廣,還有都督武興,都一起前來。
看着面前冒雪前來的一衆大臣,于謙和張輗對視一眼,随後,于謙拱手道。
“多謝諸位前來送行,我和張都督此去,必定蕩平倭寇,還我大明清平海疆!”
大雪茫茫,隊伍緩緩前行,不多時,便消失在了漫天飛雪當中。
與此同時,朱祁钰站在乾清宮殿前的廊下,望着眼前銀裝素裹的紫禁城,亦是心緒複雜的很。
不知爲何,他隐隐有一種感覺,此去剿倭,或許會是改變大明的一個契機,甚至于,可能是一個比當初瓦剌之戰還要關鍵的契機,登基以來,無論是整饬軍屯,還是其他的各種政事,都還算是有迹可循,可唯獨這件事,卻是真真正正的,前世今生都未曾設想過,更未曾嘗試過的道路。
希望,于謙此去能夠順利吧……
無數心緒交雜,最終化爲一聲輕歎,伴随雪花散在空中,再無痕迹,沉重的殿門緩緩關閉,年輕的帝王身影早已經不見,所剩下的,隻有可以覆蓋一切的雪白。
…………
初三日,朝廷開印,老大人們帶着一臉疲憊,重新回到各自的衙門開始閑聊。
按照慣例,一直到正月十五之前,都是沒有什麽政務需要處理的,這半個月的時間,大多數衙門的現狀,基本上都是唠嗑,摸魚,領皇帝的賞賜,領太子的賞賜,領太上皇的賞賜,領上官的賞賜……諸如此類。
不過今年有所不同,因着朝廷要派兵剿倭,所以,哪怕年前已經準備了許多事務,可到底大軍調動并非小事,仍有諸多事務需要手尾,所以一經開印,兵部就多了不少亟待處理的公文。
與此同時,讓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是,原本一直都不慌不忙的刑部,竟然也跟着忙了起來。
要知道,刑部的金尚書,雖然不像禮部的大宗伯一樣天天睡不醒,但是,也不是那種事業狂人,相反的,這位金老大人一向待人寬厚,可不知怎麽了,近段時間以來,金尚書像是瘋了一樣,天天壓着刑部的郎官們,日日審案審到深夜。
不但如此,據說,每件案子,金尚書都要親自核查,刑部的這些官員們,這段時間可謂是忙的苦不堪言……
當然,原因是什麽,不少人也都心知肚明,無非就是大計當中被關押的那些官員,他們的案子實在是拖不得了。
說起來,近段時間,京師也因爲這樁事情,頗不平靜……
夜,工部尚書陳循府中,一個青袍中年人,恭敬的坐在陳循的面前,面色卻略帶着幾分愁色,道。
“陳師,真的沒法子了嗎?”
此人名爲王铉,宣德八年進士出身,現任吏科給事中,算是陳循的學生。
至于他今日前來的目的……
陳循搖了搖頭,道。
“我知道,你和季同的關系頗佳,但是這一次,他的膽子也太大了些,竟敢私自将常平倉中的糧食私自賣出,若是尋常時候也就罷了,可偏偏碰上大計,陛下金口玉言,要将常平倉納入考評當中,他卻還敢如此,就算是我有心幫他,隻怕也無力了。”
見此狀況,王铉的神色有些沉郁,但是,仍舊不死心,道。
“可是陳師,這件事情,也不能全怪季同啊,他接手的時候,常平倉便已有不足,慣例如此,再說了,這裏頭有不少都是前一任剩下來的爛帳,誰能想到,這陛下突然就會征調各地的常平倉呢?”
“哼,慣例如此?”
陳循冷哼一聲,聲音也沉了下來,道。
“如此不正之風,何來的慣例?你們入仕之時,我便對你們說過,持身不正,終有一日禍及己身,季同若不是貪這糧食買賣之利,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?”
這……
眼瞧着陳循有些生氣,王铉也漸漸沒了底氣,開始懇求,道。
“陳師,即便如此,也不至于被抓進牢獄當中吧,這朝廷向來無此先例,何況,這也不是季同一個人這麽做,那麽多的官員都是如此,刑部那邊,難道就不能網開一面嗎?”
所以說,這就是所謂的法不責衆的心理。
看見王铉如此懇求,陳循不由趕到有些頭疼,他知道,不透些底出來,怕是打發不走這個難纏的學生了,歎了口氣,他道。
“這件事情,我已盡力,但是,确實無力回天了,前兩日,我親自去找了金尚書,得了準話,這些案子如何審,是陛下吩咐了的,别說是我,就算是金尚書,想要寬宥,也沒有法子。”
“事已至此,我能做的,就是盡量保住他,不被流放或者是加刑,但是官職,定是保不住了,這次的事情不小,與往常不同,所以,你們若是有人和季同,或者是其他現在被關在刑部的人有牽連的,盡早斬去,莫要再做無用之功,免得把自己也搭了進去,明白嗎?”
這話的口氣帶着幾分嚴厲,王铉先是一愣,旋即也便明白過來,陳循并沒有在開玩笑。
于是,他也隻得點了點頭,道。
“學生明白了……”
又陪着陳循說了幾句話,王铉有些心不在焉,陳循對他的狀況心知肚明,也不多問,沒多久,便将他打發走了。
走出了陳府的大門,這位給事中大人的臉色,卻忽然變得難看起來,站在轎子前頭,神色一陣變幻,最後對着随行的小厮吩咐道。
“去太子府少詹事徐大人的府邸!”
…………
乾清宮。
自打入冬以來,朱祁钰就更加習慣,在乾清宮中召見大臣,處理政務了,一則是文華殿地方太大,即便是升起火爐,也十分寒冷,二則是,太子年歲越來越大,年後就要開始正式固定的經筵講讀,雖然未曾預政,但是,也總要有個正殿,于是,朱祁钰幹脆便将文華殿交給了太子使用。
年節以後,例行的早朝,也都基本改到了武英殿。
如今已經堪堪邁入二月,天氣也和暖了一些,但是,朱祁钰也懶得折騰了,便一直都在乾清宮中理政。
朝廷上如今倒是有幾件大事,一是剿倭一事,進展的還算順利,雖然說,聖旨下達的是年後起行,但是,畢竟大軍出征,瑣事雜多,所以,直到半個月前,大軍才真正開拔,準備前往福建等處剿倭,不過,于謙是知道剿倭的真正目的的,所以,時間上他應該是有把握的,這一點,朱祁钰倒是不太擔心。
除此之外,便是開春之後的會試了,這是朱祁钰登基以後的第二次科舉,自然也要慎重對待。
尤其是,上次的殿試鬧出那麽大的案子之後,這次的科舉能否圓滿的辦好,可謂是舉朝矚目。
不過,也正因爲上次的教訓,所以這一次,會試的主考官,會由胡濙親自來擔任,他老人家雖然日常摸魚,但是,這種大事上向來都不含糊,所以,倒是也讓朱祁钰放心。
那麽,剩下的最後一件事,就是……
“陛下,吏部尚書王文,戶部尚書沈翼,刑部尚書金濂奉旨在殿外侯召!”
擱下手裏的奏疏,朱祁钰揉了揉額頭,道。
“讓他們進來吧!”
于是,懷恩默默退下,不多時,便帶着三位老大人進了殿中。
行禮各畢之後,朱祁钰的目光,率先便落到了沈翼的身上,道。
“戶部呈上鳳陽雪災的奏疏,朕已經看過了,這次雪災規模不小,涉及到八衛之地,而且,看這樣子,短時間内,雪還停不下來,如此連綿大雪,百姓過冬炭火,棉衣必然短缺,除此之外,大雪不停,必然會影響麥收,戶部有何良策?”
有何……良策?
沈尚書苦着一張臉,心中重重的歎了口氣。
他能有什麽良策?
雖然說心裏已經有了準備,可誰能想到,這剛一開年,就來了這麽大一個驚喜。
這老天爺還真是會開玩笑,不下雨的時候是不下雨,這一下,就停不下來了。
鳳陽八衛,從年後就開始大雪不停,到如今,已經近一個多月了,據傳這些日子,都已經有人凍死了,他這個戶部尚書,當然着急,可急有什麽用。
本來戶部還算有些餘錢,但是,天子執意要出兵剿倭,這一下子,就算沒把國庫給掏空,也差不多了。
這個時候,要是抽調大批的銀兩赈災,那麽,後續的軍需就無法保證,如果說要是不從這個地方抽,那他去哪弄這麽大一筆銀子喲……
“回陛下,臣已經移文涉災的各縣衙,命他們盡快呈上受災的具體情況,同時,派出衙役,民夫,清除積雪,至少保證官道的通暢,又命臨近的州縣緊急籌備薪碳之物,運往受災地區。”
“下一步,臣打算将南京倉庫當中儲備的棉衣,軍帳等禦寒之物,暫時支出,同時,号召當地的鄉紳富戶幫助縣衙施粥赈災,朝廷這邊,根據報上來的受災情況,盡快制定出赈災的一應章程細則。”
看的出來,沈尚書是真的很爲難,号召鄉紳這種法子都想出來了,可見,是真的國庫吃緊。
見此狀況,一旁的吏部,刑部兩位老大人,不由一臉同情,然後……站在旁邊冷眼旁觀。
開玩笑,這又不是他們的事,幹嘛要多嘴,沒得招惹麻煩上身……
不過,他們可以袖手旁觀,有人卻不能,譬如說,朱祁钰這個皇帝,眼瞧着沈翼這副樣子,對方再想什麽,他又豈會不知道,無奈的瞪了這位戶部尚書一眼,朱祁钰道。
“沈卿你就直接說吧,戶部預計,這次赈災需要多少銀兩?”
沈翼拐彎抹角說了這麽多,其實歸結下來,核心就兩個字,哭窮,當然,這不代表戶部真的就拿不出錢來了,隻不過,真的要拿出來的話,很多的事務,就不得不暫時停罷了。
到時候,他這個戶部尚書,隻怕又是要被各個衙門到處追着要錢。
聞聽此言,沈翼略有些不好意思,但是很快,他就開口道。
“陛下,這大雪時節,赈災主要的花費是在勞役上,無論是清除積雪,還是運送糧食,薪碳,如此天氣,耗費都要倍增,朝廷剛剛爲剿倭一事,已經征調過一次勞役,如果說這個時候再繼續加派,恐怕會引起民亂。”
“故而,想要順利解決此次災情,隻能由官府出錢雇傭勞役,如此一來,再加上因大雪,各地的薪碳價格都有所上漲,戶部粗略計算下來,想要平複此次災情,大約需要三十萬兩銀子。”
此言一出,一旁的王文和金濂,不由有些動容。
别的他們不清楚,但是,去年江西旱災,朝廷投入的赈災銀兩,大約也就是五十萬兩左右。
但是,江西的災情,覆蓋面積,可比這次雪災要大的多,如此看來的話,這次雪災,其嚴重程度,恐怕真的是曆年之最了。
不過,話音落下,朱祁钰卻哼了一聲,道。
“既然如此,災情緊急,戶部當盡快籌備銀兩物資,運送到鳳陽各處,切不可因赈災不及,讓百姓受苦,沈尚書可明白?”
呃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