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冬已有快兩個月了,皇宮中的爐火早就已經升了起來,但是,京城的第一場雪,卻始終遲遲未至。
天空陰沉沉的,濃重的烏雲壓在人們的頭頂上,顯得無比壓抑,朱祁钰裹着厚厚的裘袍,站在廊下,呼呼的風聲刮過,似乎牽動着這位年輕天子的心緒。
不知過了多久,零星的雪花開始落下,落在柔軟的皮毛上,卷着冰花,久久不化。
“陛下,于少保回京了,現正在殿外候旨!”
懷恩輕手輕腳的上前,恭聲開口,這才讓朱祁钰回過神來。
“召他進來吧。”
殿中的爐火升的很旺,即便是冬季,也讓人感覺到十分溫暖,于謙在内侍的引領下,進得殿門,一擡頭,便瞧見了坐在禦座上的天子。
時隔半年之久,再度踏進這座大殿,于謙的心中,亦是感慨萬千,趨步來到殿中,于謙躬身叩拜,道。
“臣于謙,叩見陛下,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!”
“平身吧,先生一路辛苦!”
朱祁钰倒是面色如常,口氣溫和。
于是,于謙站起身來,道。
“臣不敢,此次臣奉旨出京,督辦皇莊建制一事,如今,周王,魯王,秦王,襄王,甯王,伊王,岷王,荊王等八王封地,依照陛下旨意,已建起皇莊四十二處,此乃詳情,請陛下禦覽。”
内侍将奏疏從于謙的手上接過,遞到禦案前,朱祁钰翻開細細的看了起來。
打從于謙出京,細算下來,已經有小半年之久,這段時間,可以見得,于謙的确是盡心盡力。
八藩之地,四十二處皇莊,雖然說,于謙隻是督辦,具體的事務,是由藩王和礦稅太監們來操辦的,但是,這小半年,他也是各個地方的跑,不可謂不辛勞。
當然,成效也是顯著的,至少,就目前來看,皇莊運轉的非常好,尤其是臨近江西和南直隸的皇莊,收攏了大量的流民,可以說,這次江西旱災能夠成功度過,和皇莊的設立,是分不開的。
看完了奏疏,朱祁钰擡頭,目光落在于謙的身上,道。
“此行辛苦先生了,各處呈報上來的奏疏,朕都已經看過,不過,沒有先生的這份詳盡,奏疏先留下,朕回頭慢慢看。”
“這小半年,先生也算是走遍了各處,對于皇莊一事,不知先生可有何見解?”
說到底,皇莊是朱祁钰的一個設想,脫胎于還未到來的成化年間的産物,但又和其大有不同。
所以實際上,雖然在外界看來,朱祁钰的态度十分堅定,但是,具體在操作當中,會出現什麽樣的問題,能否順利達到預期的效果,朱祁钰也沒有十分的把握。
于謙顯然對此早有準備,沉吟片刻,便道。
“回陛下,皇莊之設,于朝廷的确大大減輕了壓力,此次江西赈災,臣恰好巡視到甯藩附近,據臣在當地查證的消息,甯王爺資助開辦的八處皇莊中,收攏了大約六千戶難民,因皇莊而活過災年的人,至少有兩萬餘。”
“與此同時,臣按陛下的旨意,嚴令各地官員核查清楚,災年的土地買賣狀況,發現,皇莊還間接平抑了土地的買賣價格。”
說起來此事,雖然于謙說是奉聖旨,但是實際上,卻是他自己的功勞。
江西旱災,朝廷調撥了臨近之地的常平倉糧食用作赈災,如此一來,地方的糧價便随之而漲,雖然說仍在控制的範圍内,可一則糧價上漲,二則周圍的數省之地,也分别有不同程度的歉收情況,便導緻了不少農民不得不出賣土地。
原本在這種年景下,這些土地都會被當地的豪紳給低價買走,但是,恰逢到藩王們在組建皇莊,用零散的官田來置換各個片區之間的土地。
于是,便成了藩王們和地方士紳之間的較量,于謙從這種狀況中看到了機會,連夜上奏京城,請求皇莊按照各地縣衙中前三年土地買賣的均價來購入土地。
如此一來,百姓們自然都更願意将土地賣給皇莊,雖然說,皇莊購入田地要挑挑揀揀,而且,主體還是以官田爲主,最後購入的總量并不算特别多,但是,這股風吹起來,卻實實在在的拉高了原本跌入谷底的田地價格。
朱祁钰點了點頭,道。
“能夠有此成效,還是有先生替朕在地方看着,否則的話,怕是皇莊也會成爲欺壓百姓的惡政!”
這倒不是假話,有好處就有壞處,曆來改革最難的,就是如何将計劃落實的問題。
皇莊的構想固然好,可其中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,也是當初于謙堅決反對的最大原因。
那就是,皇莊的兩個構成主體,是藩王和内宦,這兩者都是遊離于朝廷的體制之外的。
換句話說,一般的地方官員,根本管不了他們,所以,皇莊很容易便會成爲他們斂财的工具。
而于謙出京的這小半年,主要幹的,也就是監察這些不法之事,時至今日,光是因皇莊一事,朱祁钰已經殺了三個礦稅太監,降了五道旨意再三嚴令各地不得借皇莊爲由壓榨百姓,這其中有大半,都是于謙啓奏彈劾的。
其中,最嚴重的甯藩,已經因爲此事,被朱祁钰削減了足足一千石的俸祿,才算是老實了下來。
“臣不敢……”
出京一趟,于謙的脾性還是一如既往的喜怒不形于色,躬身一禮,于少保順着話頭,便道。
“陛下,這也是臣想和陛下商量之事。”
“皇莊牽涉人員多,事務繁雜,陛下雖有嚴令,然則地方總有不法之輩,臣在地方,也曾眼見諸多内宦及王府倚仗權勢,欺壓百姓,除了土地買賣之外,還有耕牛,種糧,農器等物的購置,亦是如此,不少皇莊中人,爲了節省成本,大肆壓低價格。更有甚者,行巧取豪奪之事。”
“臣慚愧,雖已盡力,但是,八處藩地實在太廣,臣自知,仍有諸多未曾查察之處,長此以往,皇莊必成百姓負擔,如此,則有違陛下之意也。”
“故而,臣以爲,在皇莊之外,應另設總督大臣,掌督皇莊諸事,礦稅太監及王府官輔助,如此爲宜,還請陛下明鑒!”
“總督大臣?”
朱祁钰看着底下的于謙,沉吟着沒有說話。
可以看得出來,這次督辦皇莊事宜,讓于謙對皇莊的看法,還是有所改變的。
至少,他不再如此激烈反對,而是轉而開始考慮,如何能夠讓皇莊正常的運轉,且發揮最大的作用了。
但是,這就又引發了另一個問題,那就是,于謙畢竟是文臣,他的想法,也是從文臣的立場出發來考慮的。
體現在皇莊一事上,就是對藩王和宦官的不信任,當然,這也不能算是偏見,某種意義上來說,于謙的想法是對的,藩王和宦官遊離于朝廷之外,但是,文臣卻在朝廷之内。
所以,如果讓文臣來主持皇莊事宜,那麽管理起來會方便的多,當然,這不是說文臣就不會徇私舞弊,欺壓百姓,而是說,如果出現了這樣的事情,朝廷有一整套完整的典制和流程,能夠及時且恰當的處理。
但是……
“皇莊初設,還是看看以後再說吧!”
到了最後,朱祁钰還是搖了搖頭,并沒有答應于謙的請求。
誠然,于謙說的有道理,而且,朱祁钰其實心裏也清楚,以後肯定是要朝着這個方向去走的。
畢竟,皇莊當中大部分都是朝廷的官田,而且,宦官的确不穩定,别的不說,朱祁钰便不敢保證,等自己死後,下一個皇帝還會如此約束宦官。
如今的皇莊,是由宦官來負責具體的事務,地方衙門協助,王府官參與監督的體制,在這個體制下,地方的衙門處于弱勢地位,這也就意味着,如果朱祁钰想,完全可以将原本應該分給地方衙門的稅收,給收到内庫當中來。
當然,朱祁钰自己不會這麽做,可這麽明顯的漏洞,下一個皇帝,卻未必能忍得住……
所以,皇莊發展到最後,肯定還是要納入到朝廷的體制當中來的,從這一點上來說,文臣能夠起到的作用更大。
不過,卻不是現在!
皇莊現在還沒有走入正軌,很大程度上,還需要依靠藩王,如果說讓文臣插手,那麽,以文臣對藩王的态度,到了最後,很容易就會鬧出亂子。
再則,皇莊的開設,和宗藩的改革息息相關,說是鋪墊也不爲過,所以,在後續的措施沒有完成之前,還不能把這件事情交給文臣來主持。
不過,于謙說的也不無道理,雖然說如今還不能讓文臣來總督皇莊事務,但是……
沉吟片刻,朱祁钰道。
“這樣吧,各處藩地,再增派一到二名禦史,專司監察皇莊運行中的不法之事,如若發現有欺壓百姓,徇私舞弊之事,可即禀巡撫大臣,巡撫視其情狀,小事立決,大事覆奏,如何?”
私下奏對,倒是沒有那麽嚴格的規矩,這番話是征詢,也不是明旨,所以,對于謙來說,如果有不同的看法,其實是可以提的。
但是,經過了诏獄一事,于少保這段日子,好像也想明白了,收斂了不少的鋒芒,聽聞此言,沉吟片刻,便道。
“陛下聖明!”
這般态度,倒是叫朱祁钰頗感意外,他本來以爲,還要再廢上一番唇舌,卻沒想到,于謙這回竟然這麽容易就被說服了。
如此一來,倒也讓他省了力氣,于是,朱祁钰想了想,繼續開口道。
“皇莊一事,如今已經算是慢慢走上了正軌,派遣禦史一事,朕回頭會跟都察院和吏部商議。”
“這次召先生回京,實則是還有另一樁事,想和先生商議。”
“陛下請說……”
聽到天子如此斟酌的口氣,于謙不敢怠慢,立刻拱手道。
于是,朱祁钰沉吟着,道。
“半個月前,漳州遞上來奏疏,說是代王府已經建好了,不知這件事情,先生可聽說了?”
自從上次他和代王商談過之後,代王便啓程趕赴了漳州,一方面是爲了辦差,另一方面,也是爲了親自督建王府,免得有人再動什麽歪主意。
即便如此,王府的修建,還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災情的影響,直到半個月前,才真正修好。
而王府既然建好了,那麽,下一步的事情,也該籌備起來了……
“略有耳聞!”
于謙倒是沒有想到,朱祁钰會提起此事,微微一愣,便點了點頭,道。
“據說,代王爺新得到了一份海圖,爲了證實真假,遣派了不少船隻出海探訪,還有傳聞說……”
話至此處,于謙也猶豫了一下,随後方道。
“陛下,還有傳聞說,瞧見那些出海的船隻,攜帶了不少珍奇之物,倒像是出海做生意的。”
說這話時,于謙悄悄觀察着天子的反應,果不其然,聽到此言,天子的臉色不自覺的變得有些不自然。
皇店摻和到漳州的事,在朝堂上其實并不算是什麽秘密,畢竟,那麽大隊的人馬,而且還是禁軍的調動,朝堂上下不可能不知道。
但是,明面上的理由,朱祁钰用的是護送代王南下,之後的理由,則是剿匪,可實際上,這些官軍的作用,其實就是爲了保護皇店物資的安全。
不過,既然說到了這了,朱祁钰也就沒有必要遮遮掩掩了,沉吟了一下,他便開口,道。
“先生說的不錯,那些船隻,的确是出海經商的!”
聽到天子直接了當的承認下來,于謙也是頗感意外,下意識的皺眉開口,道。
“陛下,太祖皇帝有制……”
然而,話說了半截,就被朱祁钰給打斷了。
“先生聽朕說完!”
于是,于謙隻得又把話吞了回去,随後,朱祁钰開口,道。
“不瞞先生,代王叔之前移藩的時候,朕便和他商議過此事,這次,便算是一個嘗試,代王叔此番去漳州,一則是驗證那海圖真假,二則,也是想看看,這海禁政策,到底是利大于弊,還是弊大于利。”
“朕知道,先生也不是迂腐之人,海禁雖是太祖所立,但是,太祖向來仁政愛民,倘若于民有利,于社稷有益,朕想,太祖也不吝于順勢而爲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