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這番話時,朱鑒還頗帶上了幾分贊許的意思。
在他看來,如果不是徐有貞及早得到了消息,那麽,真的當何文淵主持赈災一事塵埃落定,他們再想幹預恐怕也來不及了。
但是,讓他沒有想到的是,他的話說完之後,花廳中的氛圍卻突然變得有些奇怪。
朱儀看了一眼徐有貞,随後,又看向旁邊的張輗,意味深長的道。
“原來是徐學士的消息,我明白了。”
感受到朱儀的目光,張輗仍然有些發懵,但是,朱儀都這麽說了,他也隻能含混的點了點頭,道。
“原來如此……”
朱儀有些無奈,于是,也隻能決定先不管張輗,而是轉向一旁的徐有貞,開口問道。
“既然是這樣,那的确不能坐視不理,不過,這樁事情,我等勳貴出手,怕是不太方便,何況,天子既然屬意何文淵,那麽,想要将他換下來,隻怕并不容易,朱大人……還有徐學士,今天既然過來告知我等這個消息,想必心中已經有盤算了吧?”
“不妨說出來,讓我等一同計議一番。”
朱鑒總感覺,朱儀說這番話的時候,口氣有些古怪,或者說,打從他今天過來,眼前的這二位,就始終有些不太正常。
不過,看眼下的狀況,就算是他問了,隻怕對方也不會說,因此,稍一思忖,朱鑒也便把這種感覺抛到腦後,道。
“國公爺果然聰慧,我來之前,和徐學士商議了一番,倒是大緻也有一些方向。”
說着話,朱鑒的臉色變得慎重起來,道。
“何文淵一事,說到底,其實還是天子本身便有更動儲位之意,這何文淵,不過是投其所好而已。”
“所以,壓下何文淵不是目的,真正的目的,當是讓天子打消更動儲本的念頭。”
“如此一來的話,這何文淵,反倒是一個突破口!”
聽到又是徐有貞的主意,朱儀的嘴角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,順水推舟的問道。
“這是何意?”
朱鑒繼續道。
“近來宮中皇後娘娘誕下嫡子之後,其實天子已經有諸多迹象,顯露出此意,隻不過,明面上沒有說透,所以,朝堂上雖然人心浮動,卻并沒有人敢将其掀開。”
“而如今,這何文淵密奏君上,提議廢黜東宮,豈非是将此事掀到台面上的良機?”
“隻要将何文淵的所作所爲在朝堂上散布開來,那麽,天子勢必再難對此事裝聾作啞,到時候,輿情洶湧之下,何文淵又怎麽可能,還能安然無恙的接下這個差事呢?”
朱儀明白了,這個法子,說白了,就是将消息散布出去,然後煽動輿論來對付何文淵。
這不是什麽新鮮法子,但是,卻的确可以解如今的困局。
就像朱鑒說的,天子此前有諸多更動儲本的苗頭,但是,也僅僅隻是苗頭而已,就憑這些舉動,就在朝堂上指責天子要動搖國本的念頭,那叫妄測上意。
而且,如果真的是天子就這麽表态了,那麽,以如今朝中大臣們的膽量,有幾分敢勸,還是未知數。
所以,何文淵就成了一個良好的靶子。
他的态度明晰清楚,奏疏當中,一句父有天下,當傳于子,明晃晃的表達了主張廢太子的立場。
如果消息散布開來,那麽,群臣據此而彈劾他,也是有理有據的。
而且,朝中的這些大臣,和天子嗆聲,怕是要躊躇不前,但是,要說僅僅隻是一個何文淵,那聲勢可不會小。
“可是……”
就在這個時候,一旁的張輗卻忽然開口,問道。
“朱大人,公開這個消息,固然是能打擊何文淵,但是,你能保證,這朝廷上下,就隻有何文淵一個人,是主張廢黜太子的嗎?”
“萬一這件事情公布出去,天子反倒借此機會,真的行廢黜之事,那又該當如何?”
喲,不容易啊,張二爺的腦子也有靈光的時候。
朱鑒看了一眼張輗,心中不由感歎了一聲,不過……
“徐學士,這個問題,還是你來說吧……”
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徐有貞,朱鑒緩緩開口,随後,他轉向朱儀二人,道。
“當時我和徐學士商議的時候,也擔心這一點,但是,徐學士卻覺得眼下正是良機。”
于是,朱儀和張輗也都紛紛将目光投向了徐有貞,見此狀況,一直在旁沉默的徐有貞,起身開口,道。
“國公爺,張二爺,你們考慮的問題,的确有很大的可能。”
“但是,我想問的是,如果說你們的猜測是真的,這朝中除了何文淵之外,還有人陰圖廢黜太子之事,那麽你們覺得,這些人之後會越來越多,還是越來越少呢?”
自從上次金刀一事後,張輗對于徐有貞的态度就冷淡的很,甚至隐隐帶有劃清界限的意思。
此刻,聽到徐有貞的這番話,他不由道。
“你想說什麽?”
徐有貞道:“何文淵是吏部侍郎,三品大員,他都有此心意,可見朝中持此觀點的人,已經越來越多了,放任下去,隻會愈演愈烈,難以收拾。”
“這件事情,既然背後有天子默許,那麽,遲早是要翻到朝堂上來的,不過早晚而已,區别就在于,翻出來的越晚,朝中持此态度的人,就會越多,到時候,我等想要護持太子殿下,也會越難。”
“二位别忘了,内閣如今剛剛已經經過一輪洗牌,這次之後,至少内閣當中,已經再沒有能替太子殿下說話的人,唯一值得慶幸的是,如今朝中的這些七卿大臣,都尚還是站在太子殿下這一邊的。”
“可随着于少保被貶黜出京,可以看得出來,天子已經在着手逐步更換這些朝中重臣,所以,要把這件事情翻到台面上來,隻能是越早越好。”
說着話,徐有貞像模像樣的歎了口氣,道。
“二爺說得對,如今我等的确沒有把握,将何文淵的事情公之于衆,确實有可能會造成更壞的結果。”
“但是,等下去,幾乎是必定會有更壞的結果,所以,該何去何從,我相信,二位心中應該能衡量的清楚吧?”
這番話說完,廳中的衆人,都陷入了沉默當中。
他們都很清楚,徐有貞說的有道理,而且更重要的是,徐有貞的這番話,揭露了一個他們一直不願意承認的事實。
那就是,太子在如今的皇帝面前,實在是太過孱弱了。
他們想要等到太子登基,然後一舉翻身,不能說是沒有希望,但是,就目前來看,确然是希望越來越小的。
片刻之後張輗不知是想到了什麽,擡頭看向旁邊的朱儀,卻見對方也正好看了過來。
二人對視一眼,什麽話都沒有說,随即,朱儀開口道。
“徐學士所言有理,太子殿下乃是國本儲君,我等自當盡力扶保,何文淵一事,便按朱大人和徐學士所言的辦便是。”
有了這個表态,朱鑒此行的目的便算是達成,事情辦好了,這英國公府,他是多一刻都不想待。
二人告辭離開之後,廳中便隻剩下了朱儀和張輗兩個,下人輕手輕腳的奉上兩盞新茶,然後退下,茶香袅袅,恰如此時兩人紛亂的思緒。
片刻之後,最終,還是張輗率先開口,道。
“國公爺,你覺得,這徐有貞,到底在打什麽算盤?”
應該說,徐有貞剛剛的那番話,的确是誠懇之極,完全是一副全心全意爲太子殿下考慮的樣子。
如果說,換了之前的張二爺,他必定會全力相助,但是,如今的的張二爺,已經不是之前的他了。
知道了徐有貞的身份之後,張輗自然不可能再相信他,可是,張輗也不得不承認,徐有貞說的話有道理。
如此一來,張二爺就有些迷茫了,這種時候,自然就需要一個,能夠看清眼前局勢的人,來爲他指點迷津……
聽到張輗這般複雜的口氣,朱儀沉吟片刻,開口道。
“二爺,咱們應該想的,不是徐有貞在打什麽算盤,而是,那位想要的是什麽?”
張輗輕輕點了點頭,的确,這種大事,僅憑徐有貞自己,肯定是不敢做主的。
而且,如果沒有天子的默許,徐有貞也不可能如此輕易的,就得知何文淵的密奏内容。
可即便是明白這一點,也對理清現在的局面毫無作用,至少,對張二爺這種水準來說,作用不大……
于是,朱儀繼續開口道。
“說到這個,二爺難道沒有覺得,上一次的金刀之事,平息的太快了嗎?”
“你我按照太上皇的吩咐,拒絕了徐有貞,而他,竟然什麽反應都沒有,就真的當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,這難道,不奇怪嗎?”
這……
張輗一愣,旋即輕輕點了點頭,道。
“确實,按理來說,我等拒絕了他,那麽,他便該在朝堂上掀起此事,可到了如今都沒有動靜,确實是古怪的很。”
說着話,張輗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麽,擡起頭,看到了同樣眉頭緊皺的朱儀,遲疑了片刻,問道。
“國公爺的意思是,這也是……那位的意思?”
朱儀緩緩點了點頭,斟酌了片刻,道。
“二爺,此處隻有你我二人,我也就有話直說了。”
“太上皇如今到底是什麽意思,你我都清楚,可天子那邊呢?我覺得,其實也是一樣的。”
“否則的話,不會有徐有貞,也不會有近來的這諸般事情,在這個前提下,太上皇若要起事,勢必要借助你我的力量。”
“正因如此,徐有貞才會拿着金刀來找你我,但是,你我卻拒絕了他,易地而處,若二爺是徐有貞背後的人,你覺得,他被拒絕的原因,會是什麽呢?”
張輗愣了愣,沉吟着,道。
“有道理,既然,天子已經笃定,太上皇早有此意,那麽,你我拒絕了徐有貞,隻有可能,是受了太上皇的授意。”
“天子絕不會認爲,是太上皇放棄了這個想法,那麽,結論就隻能是,太上皇知道這是個陷阱,所以,讓你我不要沾身,所以說……”
“所以說,天子肯定已經知道,徐有貞的身份暴露了。”
朱儀抿了口茶,将張輗的話頭接了過來。
“不過,我看剛剛徐有貞的神态,天子應該沒有把太上皇已經知道他身份的事告訴他,當然,這無關緊要,重要的是,既然天子已經知道徐有貞的身份暴露了,爲何還是要讓他來遊說呢?”
“這……”
張輗有些跟不上朱儀的思緒了,這種權謀之事,他本就不擅長,能夠看出這麽多已經很不容易了,此刻,聽到朱儀一步步深入,腦子早就不夠用了。
歎了口氣,張二爺也隻能無奈的問道。
“這是,爲何呢?”
朱儀倒是沒有賣關子的意思,直接道。
“依我看來,這是天子在尋求新的平衡!”
說着話,朱儀往前傾了傾身子,道。
“朝堂上的平衡,也是……和太上皇之間的平衡!”
這話說的,越發難懂了。
張二爺擡頭看着朱儀,等待着他的解釋。
于是,朱儀繼續道。
“你我既然拒絕了徐有貞起事的要求,那麽,天子必然清楚,現如今的籌碼,不足以讓太上皇,讓你我下定決心,所以,他肯定會加大籌碼,換而言之,之後朝堂上,必然會對你我委以更多的重任,可在這之前,卻有一個問題。”
“那就是,如果你我和徐有貞一樣,還被蒙在鼓裏,在此後朝局之上,仍舊和天子作對的話,那麽,就算是天子想要對你我委以重任,也要顧及朝堂上下會不會起疑,所以,徐有貞這次前來,便是天子在試探你我,到底清不清楚,天子有意放權的意圖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張輗隐約明白了什麽,道。
“正因如此,我才答應了徐有貞,不出意外的話,這次的事情,就是天子的嘗試,除此之外,還有一點就是,趁此機會,天子隻怕是想要解決東宮的問題……”
話說到此,朱儀似乎也意識到,自己接下來的話有些驚世駭俗,因此,神色變得認真起來,道。
“不過,不是廢黜,而是……扶保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