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車搖搖晃晃的繼續向前走,張輗卻不由有些消沉。
見此狀況,朱儀苦笑一聲,道。
“二爺也不必如此悲觀,至少在最後的争鬥來臨之前,你我的日子,總不會像過往那般難過了。”
“嗯?”
聞聽此言,張輗擡了擡頭,微微有些疑惑。
于是,朱儀繼續道。
“往常的時候,你我在朝中的處境艱難,一方面是因爲,天子對你我有意打壓,另一方面也是因爲,許多事情上,你我的立場身不由己,不得不和天子作對。”
“但是如今,天子既然有意要放權給南宮,那麽,自然不會再多加打壓,太上皇希望我等能夠我朝堂上立穩腳跟,當然也不會再讓你我直面沖撞天子。”
“這次的事情,不就是如此嗎?”
張輗思忖了一下,随即,輕輕點了點頭。
的确,這次徐有貞的事情,太上皇的态度,明顯和之前有所不同,最明顯的差别,就是将他們兩府摘了出來,主動開始維護他們的利益。
如朱儀所說,他們以後,是要在朝堂上繼續擴張勢力的,既然如此,很多事情,就不能跟天子對着幹。
雖然說,自從任禮的事情之後,這已經是張輗和朱儀默契的共識了,可是,太上皇那邊,總歸有些時候,是不好解釋的。
畢竟,那位的心性,可是重感情勝于明理智。
如今,雖然說他們被裹挾着踏上了一條不歸路,可畢竟眼前的困難,算是解決了。
至少以後,他們在朝堂之上,再有附和天子的舉動,不用擔心會惹得太上皇不快了。
這麽看來,這倒是有幾分飲鸩止渴的味道,不過,飲鸩歸飲鸩,可到底是止了渴的,倒也算是聊有安慰,至于以後的事……就以後再說吧……
張輗默默的朝着馬車外頭望去,隻見天空黑沉沉的,雖然天色尚早,但是,頭頂的一團烏雲,卻壓的人喘不過氣來,可偏偏烏雲雖重,卻滴雨不落,讓人不由得心煩意亂。
…………
乾清宮,大雨嘩啦啦的下,天空中電閃雷鳴,轟隆作響,雨水順着屋檐落在階下,順着水道流出去。
朱祁钰站在廊下,看完了朱儀的密報,輕輕歎了口氣。
應該說,現在的結果,他已有預料,甚至可以說,如今的結果,正是按照他的預想發展而來的。
但是,罕見的是,他卻并沒有感到高興,相反的,他甚至有些遺憾。
說到底,哪怕是再有百年經曆,哪怕是再覺得自己放下了一切,可想要真正完全放下,還是不可能的。
不過,現在也隻能這樣了。
連年的大災即将來臨,所以他現在需要的,是朝堂上下,摒棄前嫌,萬衆一心,協力抗災。
文臣這邊,他已經做了諸多準備,但是勳貴世家,卻并不是那麽容易擺平的。
說到底,他根基太弱,想要讓勳貴爲他所用,要麽提拔文臣壓制武臣,就像前世那樣,讓兵部權壓軍府,要麽,就隻能讓勳貴中的頂級世家全心全力的配合他。
時間還是太緊了些,範廣,楊洪,李賢這些人,或者太年輕,或者身體有病,或者沒有軍功威望,雖然可以撐的住一時,卻沒有能夠壓制全局的本事。
所以,如果他不想走前世的老路,那麽,收攏兩大公府爲他所用,是必然的事。
但是,如此一來,就不得不解決南宮的問題,有朱祁鎮在,英國公府不可能,也沒有辦法歸到他的手下,而且,朱儀的身份也不能暴露,這種情況下,想要達到目的,也便隻有這一個辦法了。
把徐有貞這條線放出去,其實有兩個目的,其一是引誘朱祁鎮動兵,但是,朱祁钰也知道,這并不現實,尤其是,在徐有貞如此急功近利,讓朱祁鎮察覺到異常的情況下,他更不會輕舉妄動。
當然,這個目的,也不過是個幌子,真正的目的,實際上就是形成如今的局面。
朱祁鎮知道,朱祁钰在暗中籌謀,要讓他造反,以名正言順的解決他。
而朱祁钰也知道,他知道朱祁钰籌謀的事,二者心照不宣,相互在朝中積蓄實力,以等待最後的決戰時刻。
這幾乎算是明牌在打了,如此做的好處,就是未來幾年之内,兩大公府,會暫時性的成爲朱祁钰重用勳貴的領頭人。
此後諸多國政大事上,他們也不會在刻意掣肘,這對于朱祁钰來說,是至關重要的。
當然,事情到此爲止,還沒有結束,但是,剩下的事情,就是他的收尾了……
将手中的密奏折好收了起來,朱祁钰問道。
“徐有貞那邊怎麽樣了?”
“回皇爺,徐學士持着金刀,卻見了成國公和張都督,不出所料,這兩位果然嚴詞拒絕了徐學士的提議,并且當場說讓徐學士以後莫要再提,否則,他們必會在朝堂上揭露徐學士的狼子野心。”
說這話時,舒良的神情也十分古怪。
不過,朱祁钰倒是沒有在意,道。
“後來呢?”
舒良回答道:“按皇爺的吩咐,徐學士回去之後,便将金刀收了起來,并未再提此事。”
于是,朱祁钰點了點頭,道。
“這件事情,便到此爲止,徐有貞以後,還有用處,他手裏那柄金刀,保管好了,以後自然有用得着的時候。”
“是……”
舒良應聲之後,緩步退下。
階前暴雨連綿,朱祁钰站在廊下,任由雨水打濕他的下擺,隔着厚厚的雨簾,他的臉色,卻前所未有的複雜。
徐有貞的事情處理過後,也便,隻剩下最後一件事了,可是……
噼裏啪啦的雨聲中,一聲歎息響起,然而在這喧鬧的雨聲中,卻絲毫都不起眼,一閃而逝。
翌日,早朝上。
天色大晴,但是,朝堂上的氣氛卻有些沉郁,很明顯,有些消息已經傳開了。
剛一上朝,戶部尚書沈翼便站了出來,奏道。
“陛下,剛剛接報,江西大旱,今歲谷物收成不足去年四成,預計受災州府,共有八處。”
“除了江西之外,南直隸淮安府,徐州府受災亦十分嚴重,據淮安知府杜文昌奏,治下九縣幾乎顆粒無收,百姓聚集府衙鬧事,險些鬧出沖擊府衙之舉。”
“徐州情況亦相差仿佛,據知府戴偉奏,治下四縣已有賣兒賣女之事發生,臣已移文兩州,速開常平倉赈災。”
“然則此次災情嚴重,僅憑州府之力,恐難安撫民情,尤其是江西各府,連綿成災,各個州府自顧不暇,更遑論相互支持,故而,臣奏請陛下,今早選派得力大臣,前往江西主持赈災事宜。”
話音落下,立刻便有好幾個大臣上來附和同請,朝堂之上,也一時躁動起來。
按理來說,地方受災雖然不能說是年年都有,但是,也不罕見,朝中諸臣不應該這麽沉不住氣才是。
可這次卻不一樣,原因就在于,這次受災的地方是江西!
江浙一帶,一向是富庶之地,尤其以江西文風鼎盛,每次錄取的進士數量,就算不是第一,至少也在前三。
如果論總量的話,江西甚至可以可以居首,可以說,這朝堂上大半的人,就算不是江西出身,可門生故舊,姻親關系,也多多少少會和江西有點關系。
現如今,江西受災如此嚴重,他們自然着急……
見此狀況,朱祁钰倒是也沒有猶豫,直接了當的的道。
“災情緊急,的确耽擱不得,戶部既然已經移文,命各府打開常平倉,那麽,便再行一道公文,命周邊災情稍輕,或未受災的州府同樣打開常平倉,給付倉中存儲糧食四成,先行運送到受災的州府。”
“除此之外,戶部根據災情,立刻核算出需要撥付的銀兩和糧食數量,仍舊以就近調取爲主,沈尚書,三日之内可否将章程拿出來?”
天子的這番話,沉靜有度,絲毫沒有惶急的樣子,自然也漸漸的讓朝堂上的衆臣都慢慢安靜下來。
至于沈尚書,這位老大人雖然平時一副貔貅的樣子,但是,這種大事上,向來不會含糊,拱手道。
“回陛下,臣接報之後,已經組織戶部官員根據災情制定赈災的章程,最遲後日,臣必定将一應細則呈送陛下。”
“不過……”
沈翼似乎還想再說什麽,但是,他沒說完,上首的天子就打斷了他。
“既是如此,辛苦沈尚書了,朕等着看你的奏報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
見此狀況,沈翼愣了愣,旋即,他便拱手稱是,退了下去。
朱祁钰輕輕點了點頭,随後,他的目光在殿中掃了一圈,最終,落在了最前端一人的身上,道。
“總憲?”
“臣在!”
對于自己被點名,陳镒倒是毫不意外,大步上前。
于是,群臣便看到,天子的神色,也變得認真起來,目光在群臣的身上掃視了一圈,随後天子開口,道。
“曆來受災之地,常有貪官污吏上下其手,魚肉百姓,又有鄉紳富賈,趁此機會兼并土地,欺壓小民爲奴爲婢。”
“此次赈災,都察院務必将十三道禦史全部派出,嚴加監察,凡有趁火打劫,欺壓百姓者,州府需從嚴從重處置,若州府官員有牽涉其中,科道禦史,當第一時間回報朝堂,一經查實,一律嚴懲不貸。”
“科道官員,亦準相互檢舉,若科道官員有庇護州府,欺瞞朝廷者,查實後無論何職,一律就地革職,押回京師,再行處置。”
“臣遵旨!”
但凡是赈災,除了戶部之外,責任最重的就是都察院,這一點倒是沒有什麽好意外的。
讓陳镒有些沒想到的是,天子這次的态度,竟然如此堅決,看來這次災情,天子果真是重視之極。
于是,天子的目光再度轉移,放到了一旁的吏部身上,道。
“天官,此次災情應對,正值大計之時,江西各州府官員的考評,暫時先往後放,待得災情過去之後,視其情狀,将赈災中的表現,同樣納入到考評當中。”
這番話一出,底下群臣,頓時又掀起了一陣波瀾。
江西的災情,緊要是緊要,可畢竟不涉官場,可大計就不一樣了,天子這一招,可算是打在了各州府的三寸上。
看來,接下來一段日子,江西的這些個官員,日子不那麽好過了。
不過,吏部對此明顯是沒有什麽意見的,王文作爲天子最大的親信,聽完之後,立刻便上前開口,道。
“臣遵旨!”
随後,天子的臉色方稍稍緩和了下來,問道。
“此次災情嚴重,諸卿有何良策,也可暢所欲言,隻要有利于社稷,朕必定采納。”
于是,底下一陣議論聲再起,但是,站出來的人卻不多。
倒不是說這些大臣們無能,而是,天子基本上已經把能想到的,都想到的。
先用臨近州府的常平倉,解受災之地的燃眉之急,同時,命戶部加緊制定方案,再命都察院将所有院中禦史都遣派出去,監察不法,又将江西地方官員的大計推後,成爲懸在他們頭頂上的一柄劍。
如此種種,雖然隻是大面上的策略,但是,也已然十分全面了,一時之間,要讓他們再提出什麽意見,實在是不容易。
但是,朝堂之上,偏偏便有這樣的人,天子的話音落下之後,過了片刻,一身绯紅衣袍,胸前同樣繡着解豸補子的老者上前,開口道。
“陛下,臣有本奏。”
“說!”
朱祁钰原本也是随口一問,卻沒想到,真的有人站了出來,而且還是個不好對付的角色。
這個老頭不是别人,正是之前土木之敗後,在左順門暴打毛順等人的王竑。
如今,他是都察院的左副都禦史,在科道官員當中,無論是品階還是實權,都是僅次于陳镒的人物。
他現在站出來,肯定不會隻說些無關痛癢的話,果不其然,下一刻,王竑開口,直接就把群臣都給震驚了一遍。
“臣請奏二事,其一,如今江西災情嚴重,朝廷一切應以赈災爲重,故此,臣請陛下下诏,暫罷一切工程營建,全力支持赈災,此前代王移藩漳州府,奏請朝廷敕建王府,雖獲準允,但是,當此之際,臣以爲,應當暫停王府營建。”
“其二,此前陛下下诏,命諸王在藩地當中營建皇莊,如今各地已經動工,此次江西大災,臣恐各地礦稅太監,會借此機會大肆兼并土地,此事不可不慎,還請陛下下诏,暫停皇莊推行,召回各地礦稅太監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