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着這一番話說出,于謙掀起衣袍下擺,跪倒在地,神色堅定。
見此狀況,一旁的幾個大臣都不由歎了口氣,這個倔脾氣喲,還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!
他們确實也沒想到,都到了這等地步了,于謙竟然還不死心。
沒有辦法,他們隻能再将目光轉向了對面的舒良,遲疑片刻,俞士悅上前道。
“舒公公,你看這……”
然而,面對于謙這樣的姿态,舒良卻并不着急,反而露出了一絲躍躍欲試的神色。
看着俞士悅欲言又止的樣子,舒良臉上的笑容越發濃厚,道。
“次輔大人不必擔心……”
聞聽此言,一旁的大臣略略松了口氣,但是,就當他們以爲,舒良要轉身回宮将事情禀告天子的時候,這位舒公公不僅沒有回去,反而接着往前走,來到了于謙的身側。
站在于謙的前方稍左側,舒良彎下身子,道。
“于少保放心,您的話,咱家一定如實禀告陛下,不過……”
話至此處,舒良停了下來,這個時候,其他的大臣已經察覺到不對勁兒了,但是,還未等他們出口阻止,便見到舒良輕輕揮了揮手,于是,原本侍立在他背後的内使頓時上前,将于謙直接從地上架了起來。
“你,你們做什麽,放開我,放肆……”
這番動作,不僅是讓在場的一衆大臣驚訝不已,就連一貫鎮定的于謙,也顯然沒有見過這種場面。
大約在于謙爲官的這麽多年當中,被人這麽架着還是首次,以至于讓凡事都處變不驚的于少保,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。
一旁的幾個大臣,也是愣了片刻,才反應了過來,都察院陳镒立刻上前道。
“舒公公,你這是做什麽!”
面對陳镒的質問,舒良倒是不慌不忙,拱手道。
“總憲大人莫急,咱家不會傷害于少保的,隻是奉旨行事而已……”
這話一出,在場衆人也有些驚疑不定。
旋即,舒良重新轉向于謙,道。
“于少保,得罪了,陛下口谕,若是您執意不肯離開,便讓咱家親自将您送回府中,靜思己過,什麽時候想清楚了,什麽時候出府。”
“聖命難違,您多擔待!”
說着,這位東廠太監臉色變得肅然起來,喊道。
“來人,送于少保回府!”
“舒良,你大膽!”
“放開我!”
在于謙的一陣陣怒喝當中,幾個内侍架着這位少保大人,便到了早已經準備好的轎子旁。
可憐于謙雖然是兵部尚書,但是畢竟是個文臣,舒良既然早有準備,帶來的自然是精挑細選的人物,因此,于謙幾乎是毫無反抗之力的,就被塞進了轎子裏。
這副場景,看的一旁的幾個大臣皺眉不已,不滿道。
“舒公公,于少保乃是朝廷一品大員,兵部尚書,即便是奉了聖谕,又豈能如此對待,我等要見陛下。”
話說出口,其實他們就有些後悔,但是,覆水難收,也隻能硬撐着氣勢。
所幸的是,舒良倒是沒接這個茬,道。
“咱家隻知道奉聖命行事,若是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,各位大人想要上疏彈劾,或是直接在早朝上彈劾都可以,隻不過陛下說了,今日不想見外臣,各位大人要是不想像于少保一樣被關回府裏,還是謹慎些的好。”
說着話,舒良的臉上又挂起招牌的虛假笑容,拱了一圈手,道。
“好了,陛下吩咐的事兒都辦完了,咱家就先回去了,諸位大人請便……”
說罷,舒良直起身子,轉身便帶着人離開了,隻剩下幾個大臣站在原處面面相觑。
看着舒良遠去的背影,陳镒緊皺眉頭,道。
“區區宦官,竟敢如此對待朝廷大臣,實在是有失體統,老夫這就回府,必要好生彈劾這舒良一回!”
自己給自己了個台階,這位總憲大人同樣轉身便走,與此同時,原本還剩下的不少禦史,也跟着下了這個台階,紛紛道。
“不錯,太嚣張了!”
“一定要彈劾舒良,竟敢如此欺淩朝臣……”
“走,現在就回去拟奏,後日早朝面呈陛下!”
沒多大會,人就走了個差不多,剩下王文,沈翼二人,連台階都沒找,對着内閣幾個人拱了拱手,直截了當的便離開了。
見此狀況,王翺和俞士悅等人雖心緒複雜,但對視一眼,也隻得苦笑一聲,同樣回内閣辦差了。
這麽一場風波,便就此塵埃落定下來,但是,它所引起的影響,毋庸置疑,卻才剛剛開始……
不得不說,近些日子以來,京城中的政治氛圍,同往常大不相同,變得莫名的緊張了許多。
首先便是,關于儲位的謠言紛紛擾擾,甚嚣塵上,雖然皇帝已有明旨诏谕諸臣,駕臨清甯宮隻爲教導太子,但是,結合前頭發生的一系列事件,卻不得不讓群臣不由得猜測紛紛。
别的不說,因上奏皇帝穩固儲本而惹得皇帝大怒的六人,到現在還在诏獄當中關着呢,不讓探視,也沒有音訊,就這麽關着,也沒個下文。
其次就是,皇帝突然下旨,要在各藩地開設皇莊,以于謙爲首的一幹文臣上奏進谏,但是卻被皇帝拒之門外,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罷了,但是這一次,就連于謙的面子,皇帝也沒給。
打從那日進谏的事情過去,已經有将近半個月了,當日衆目睽睽之下,于謙被舒良帶人強行架走,送回府中,便被禁足在府,時至今日,有無數大臣上本,爲于謙求情,但是,皇帝始終無動無衷。
以于謙的地位,都無法撼動皇帝的心智,其他的大臣,自然也就不敢在皇莊一事上繼續多說,因此,雖然這些日子皇帝都正常上朝,但是,卻沒什麽人繼續提皇莊之事,偶爾有幾個不長眼的禦史出言,也被皇帝敷衍過去,真正有分量的大臣,幾乎都在此事上緘口不言。
然而越是如此,整個朝堂上下,便越是顯得壓抑,皇帝在近些日子上的雷霆手段,使得不少大臣都謹言慎行,在早朝上也不敢亂說話,與之相對應的,則是下朝之後,京城中各家官員的交遊聚會,變得頻繁了起來,無數的流言紛紛四起,口口相傳。
乾清宮中,朱祁钰手裏拿着一份厚厚的奏報,舒良站在下頭,仔仔細細的将近來京中發生的諸事,都說了一遍。
“……皇爺,如今京中物議沸然,不少百姓都在議論,爲于少保鳴不平,朝中許多大臣也是如此,除此之外,還有不少人都在議論儲位,據說近來,壽甯伯的府中,多了不少官員拜訪,還有就是……”
這些流言繁雜多樣,但是朱祁钰聽完了之後,卻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,隻是将手裏的奏報擱下,道。
“朕知道了,這些事情你盯好便是,暫且不必有所動作,于謙那邊怎麽樣了,肯認錯嗎?”
“這……”
舒良口氣一滞,道。
“回皇爺,沒有,于少保隻說要面見陛下,至于低頭認錯,他卻是不肯,近些日子以來,也有不少大臣想要見于少保,但是按您的吩咐,奴婢派了人守在于府外,都給擋回去了。”
“哼……”
朱祁钰輕哼一聲,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,道。
“告訴他,朕不想見他,若想朕放他出來,先呈一封請罪疏來。”
“奴婢遵旨。”
舒良低頭拱手行禮,與此同時,兩個内侍從側門匆匆進來,向着懷恩說了幾句,懷恩回到禦前之後,禀道。
“皇爺,内閣王首輔,俞次輔在外請見。”
“召進來吧。”
朱祁钰倒是并無意外,點了點頭,于是,懷恩便遣了内侍前去帶人進來。
見此狀況,舒良拱手道。
“皇爺,既是如此,那奴婢先行告退。”
作爲東廠提督太監,也是皇帝最寵信的大珰之一,舒良卻一向很有分寸,不敢逾矩的時候,從不逾矩。
像是現在,皇帝明顯有政事要處理,他便會自覺回避。
但是這一次,朱祁钰卻擺了擺手,道。
“不必,你且在一旁候着。”
“是……”
聞聽此言,舒良有些意外,但是,仍舊依言站到了一旁。
不多時,王翺和俞士悅二人,在内侍的帶領下來到殿中,和往常一樣,二人進殿之後,習慣性的向殿中掃了一眼,看到舒良的時候,目光不由頓了頓,除了意外之外,臉色竟然莫名的有些古怪。
若是一人如此也就罷了,可二人皆是如此,便不得不讓一旁的舒良感到奇怪了,一念至此,他心頭不由湧起了一個猜測,難不成,這兩位老大人今日是來……
“二位先生請見,是有何事嗎?”
這邊想着,另一邊,皇帝的聲音便已響起。
王翺和俞士悅二人不知爲何,竟然有些躊躇,眼神甚至不自覺的往舒良的方向瞟着。
片刻之後,王翺方道。
“陛下,這是兵部進呈的幾份奏疏,事關重大,臣等不敢擅專,又怕耽擱了事務,所以特來宮中,想請陛下決斷。”
說着話,他從袖中拿出幾份奏疏,遞了上去。
朱祁钰拿起來翻開一瞧,神色有些莫名。
這幾份奏疏裏的内容,主要是涉及到即将開始的軍府整饬的,當然,說是大事也是大事,可實際上,也就是兵部和其他衙門之間協調的一些難處。
要說緊要倒是緊要,可要說繁難,卻是未必,因爲這其中大多數的事情,都是依制請示而已,朱祁钰看完之後,提起朱筆,随手寫了幾個準奏,這便算是處理完了。
除此之外,倒是也有略微繁難的,那就是,其中有一份兵部侍郎項文曜的奏疏,奏禀因尚書于謙被禁足,所以整饬軍府之事進度停滞,來問該如何繼續推進。
看到這份奏疏,朱祁钰的手停了下來,擡頭看着王翺二人,便大略明白了他們的來意,将奏疏随手放在一旁,他便開口道。
“看來今日,二位先生是來爲于謙求情的。”
這不是問句,而是陳述。
見皇帝直接點破了他們的來意,二人倒是也沒有太過扭扭捏捏的,王翺率先道。
“陛下,于少保被禁足,已有半月,兵部主官空缺,并非長久之計,而且,整饬軍府之事章程已經拟定,此事不宜拖延,故而,臣以爲,還是應該盡快讓于少保回到兵部,主持一應事宜。”
這理由倒是聽起來充足,但是,朱祁钰卻不是這麽好糊弄的,眉頭微皺,他開口道。
“兵部這麽多官員,難不成都是屍位素餐之輩?這偌大的兵部,缺了他于謙一個,就轉不動了?”
啊這……
看着明顯神情不悅的皇帝,王翺心中不由有些無奈。
其實,看到那日皇帝派舒良出來,他們便知道,此次皇帝是動了真怒,所以,近半個月的時間,雖然接連有官員上本爲于謙說情,但是他們這些重臣,始終都沒有動。
今日過來,也是估摸着皇帝的氣大約應該消了,所以才尋了這麽個理由,可誰曾想,他們顯然是有些低估了這次事情的嚴重性。
還沒等王翺開口,便聽到皇帝的聲音再度響起,情緒倒是穩了許多,但是,态度已經堅決的很,道。
“兵部既然無人主事,那就暫時讓李實代理部務,至于整饬軍府之事,先完善着章程,朕下一道旨意,命各部配合便是。”
“陛下……”
這話一出,王翺是真的有些急了,因爲這些措施,真正代表着皇帝短時間内,怕是不會把于謙給放出來了。
不過,還沒等他說完,天子便輕哼了一聲,沉聲道。
“此事不必再說了,去年整饬軍屯,于謙有大半年不在京城,兵部不也運轉的好好的?就先這麽辦吧。”
說着話,朱祁钰俯了俯身子,目光在王翺和俞士悅二人身上掃過,笑意微微收斂,道。
“二位先生,你們的來意朕很清楚,但是這一次,于謙帶人在宮門外逼谏,此事實非臣子當爲之事,此等恃功自傲,沽名釣譽之事,朕若仍加寬宥,朝廷綱紀何在?”
“之前的時候,朕便告誡過他,但是于謙絲毫沒有悔改之意,莫說朕沒有給他機會,隻要他肯呈上請罪表一封,向朕認錯,朕便不再計較他當日冒犯之罪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