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清宮。
”……陛下,此事已然引起了許多朝中官員的關注,宮中宦官行事,像來多有橫行之處,王振之禍在前,陛下任用内宦,還當謹慎。”
“宋文毅借皇莊之名,在京畿附近巧取豪奪,敗壞的是陛下的名聲,外間如今已有議論,稱陛下寵信宦官,縱容内宦仗勢欺人,欺壓百姓,臣以爲,當盡快查清此案内情,切不可再令輿情蔓延,引起朝堂動蕩……”
俞次輔說的苦口婆心,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。
但是,朱祁钰掃了一眼面前的幾份奏疏,目光落在最上頭那份落款寫着于謙的奏疏上頭,神色卻頗有幾分玩味。
“嗯,這麽多人關注此事,看來的确是在朝上引起了不少波瀾,不過,朕瞧着,這幾本奏疏,都是前些日子遞上來的,而且,話說的也都算中肯。”
“至于所謂寵信宦官,仗勢欺人的話,是多數大臣的看法呢,還是……某一人的看法呢?”
口氣平和,聽不出一絲責怪,但是,俞士悅的心中卻是一緊。
果然,天子不是那麽好糊弄的,他特意将近日以來所有禀奏此事的奏疏都翻了出來,放在一起,目的就是爲了營造出一種,朝野上下有很多人都在關注這件事情的假象,進而讓于謙這本奏疏沒這麽紮眼。
但是問題就在于,奏疏雖然不少,可人家個個都沒有于謙這麽莽,且不說這些奏疏不是一起上的,而是零星所上,單說裏頭的言辭,因爲涉及内宦,所以大都十分謹慎。
裏頭有不少都是俞士悅票拟的,所以他非常清楚,這些奏疏裏頭,多數人都着重于描述那些鄉紳富戶被強奪民田時遭受的責打不公,以及田地被奪之後,對這些人本身以及當地産生的影響。
至于對宋文毅的彈劾,則是在次要的位置,在奏疏當中,多是請求派官員詳查并安撫百姓,并沒有言之鑿鑿的說就是宋文毅指使,偶有态度激烈的,也僅僅隻是指責宋文毅指使手下宦官巧取豪奪,要求嚴懲打傷百姓的宦官,并歸還強買的民田。
所以俞士悅才一直說,這真就不是什麽大事,可問題就在于,于謙的這份奏疏,已經不能用言辭激烈來形容了,說是冒犯君顔都不爲過。
和其他所有上奏此事的奏疏都不同的是,于謙上來就直接将此事的矛頭指向了宋文毅,将其斥爲仗勢亂法,掠奪無狀之輩,随後,他長篇大論的開始講宦官專權的危害,勸谏天子不可爲宦官蒙蔽,更不可放縱宦官擾亂法紀。
換而言之,其他的奏疏,最多落腳點在宋文毅身上,甚至連宋文毅都觸及的不多,絕大多數,都是将重點放在具體執行的宦官身上,可這位于少保一步到位,直接把話怼到了天子臉上,就差說這是天子信用權宦欺壓百姓了。
心中把于謙這個倔脾氣罵了八百遍,面上俞士悅還是扯出一絲笑容,道。
“陛下,宋文毅一事,投告之人不少,甚至順天府衙門也接到了狀子,無論如何處置,總該是有個說法,不然的話,朝中輿情遲早會蔓延開來,如今的這幾本奏疏,已經隐隐有此迹象,所以臣才特意進宮向陛下禀奏此事。”
這倒勉強算是個說得過去的理由,事實上,這也是俞士悅把這些奏疏一同都帶進宮的原因所在。
于謙畢竟是六部尚書,他的奏疏遞上來,想要壓是壓不下去的,所以,就算再怎麽拖延,最終也會送到天子的面前。
而且,他還不敢耽擱,不然的話,保不齊明兒于謙就自己在早朝上說了。
這奏疏當中言辭如此大膽,天子就算是寵信于謙,肯定也會不免心生怒意。
更緊要的是,于謙此番作爲,就算是俞士悅看來,也确實有些小題大做。
既然壓不下去,也瞞不過天子的眼睛,那他就隻能想辦法,把于謙的舉動稍稍合理化一些。
雖然奏疏的内容是一樣的,也肯定會讓天子生氣,但是,故意小題大做和防微杜漸,避免輿論擴大,性質上有本質的不同。
後者本質上來說,還是爲天子着想,隻不過手段用詞上,可能不甚恰當,以天子的心胸,氣一陣也就過去了,不會放在心上。
但是若是被天子覺得,這是于謙故意在小題大做,那事情可就嚴重了。
要知道,如今于謙在朝中本就權勢日盛,兵部又剛剛結束了整饬軍屯的大政,算是在履曆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,于謙親自奔走,說是爲朝廷立下大功也不爲過。
這種時候,更是要小心謹慎,恭順謙卑之時,否則稍有不慎,便有恃功自傲之嫌。
事實上,上回于謙駁了天子的面子,自己答應要去十王府緻歉的舉動,俞士悅就覺得十分不妥。
誠然,在當時的狀況下,諸王咄咄逼人,于謙這麽做,是能夠平息争端的最好的辦法。
但是問題就是,天子當時已有回護之意,他這麽做,怎麽說都有幾分跟天子對着幹的意思。
怎麽,就你于廷益之道維護大局,天子一片好意,反倒成了不是?
朝堂之上,有些時候,過分的‘一心爲公’,真不是什麽好事,在俞士悅看來,大事無缺,小事上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。
事實上,這也就是他和于謙最大的不同。
在俞士悅看來,無論是諸王逼于謙緻歉,還是這次的宋文毅一事,最壞的後果也都在可控範圍之内,所以,順從天子之意,保證君臣不生嫌隙更爲緊要。
但是于謙顯然不這麽覺得,所幸的是,天子能明事理,也清楚于謙的性格,所以能理解于謙在十王府一事上的态度,是出于穩定朝堂,息事甯人的考慮。
可就算天子再明事理,也架不住他一回回這麽整啊,君恩有時盡,這段時間下來,俞士悅明顯能夠察覺到,更準确的說,是自于謙回京之後,天子對于謙的态度,明顯和出京之前有所不同了。
偏這種時候,于謙自己還不肯安生,真真是讓人頭疼的很……
剛剛這番話,已經算是俞士悅盡力在轉圜了,但是顯然,天子卻并不買賬,敲了敲面前于謙的奏疏,道。
“這件事情,和兵部并無牽連,地方衙門受了狀子,便讓地方衙門去查去審,錦衣衛和東廠那邊,朕也下了旨意,會再去查明,如今案情未明,朝堂之上有此輿論,怕是有心人在背後煽動所緻。”
“諸臣時常谏朕不可偏聽偏信,朕以爲人皆應亦然,道聽途說,未經實證之事,貿然上奏定論,若非爲利,便是邀名,此朕所不能縱也。”
“朝廷庶務繁忙,各司自有執掌,諸臣工盡忠職守,朝局自然安泰,皇莊之事,朕心裏有數,次輔退下吧。”
這番話一出,俞士悅的心頓時涼了半截。
看來這回,天子是真生氣了,這話裏話外的意思,其實就是各家顧自家,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,沒事别瞎操心。
更讓俞士悅心驚的是,這次天子的用詞,也不似往常那般溫和。
……有心人在背後煽動……若非爲利,便是邀名!
這兩句話,放在任何一個大臣的身上,都是不輕的罪名。
雖然天子沒有明說,但是隐隐卻有此意,可見他之前的感覺,并非是毫無來由,無論是出于何種想法和緣由,但是總歸,于謙的一再冒犯,已經讓天子的耐心漸漸被消磨了。
心中如此想着,俞士悅也不敢再繼續多說什麽,恭敬一禮,道。
“臣告退……”
走出殿門,俞士悅眉頭緊緊的擰起,站在廊下想了半天,考慮着要不要去跟于謙談談此事。
但是到了最後,他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。
他能想到的,于謙不可能想不到,但是這位老友,自從出京一趟回來之後,性情之上,也有幾分變化,比原先要固執許多,甚至于,有些時候,他做的一些事情,讓俞士悅也看不透。
又或許,天子對于謙的态度變化,也并不能說全是天子的原因,平心而論,近來于謙在朝上的舉動,也确實有幾分恃功自傲的嫌疑。
如今再回頭想想,剛剛天子的那番話,雖然是在說于謙的事,可何嘗又不是在告誡他,守好自己的攤子,不要過多的插手别人的事。
春日漸暖,頭頂上旭日初升,但是,俞士悅立在這太陽底下,卻越發覺得,這日子變得比以往要難過了……
數日後,早朝上。
“……陛下,臣聞礦稅太監宋文毅,指使手下宦官強奪百姓田産納入皇莊,肆意欺淩百姓,訴狀遞到縣衙,府衙,皆無官員敢受訴狀,四周百姓求告無門,衣食無着,卻反被威脅欺淩。”
“天子腳下,竟有如此駭人聽聞之事,實乃令人觸目驚心,如此奸宦,無視法度,巧取豪奪,敗壞陛下聲譽,實則罪大惡極,請陛下務必嚴懲,切不可姑息縱容……”
看着站在殿中面沉如水的于謙,俞士悅默默地歎了口氣。
果然,在奏疏返回到于謙的手中之後,這位于少保對于天子敷衍了事,回護内宦的态度十分不滿,于是,他沒有選擇再度上奏,也沒有選擇私下找天子勸谏,而是直截了當的在早朝上發難。
這段時間,于謙在朝堂上還算低調,除了年前那次十王府之事外,他倒是很少在朝政上發表自己的看法,當然,這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,是軍屯的手尾還沒收拾完。
因此,這次早朝上如此直接的進谏,倒是讓在場的很多大臣有些意外,尤其,還是爲了這麽一樁事。
随着于謙出言谏奏,禦史隊列中,也出來了幾個官員,随附上奏,他們本就是曾在宋文毅一事上遞過奏疏的,但是天子将此事擱置不提,他們自然也不敢主動冒頭出來。
如今有了于謙這位兵部尚書牽頭,自然是都跟了上去。
上首天子見此狀況,也不由皺了皺眉,道。
“此事朕之前已經接到了禀奏,也命東廠錦衣衛查過,回奏上來,說是并無強買強賣之舉,宋文毅是奉旨管理皇莊,其中田地多是先皇及太上皇當初賜下的皇田,既非官田也非軍田,爲皇家私田,近來朝廷日用頗多,内庫銀錢不足,偶有買賣,也是常事,諸卿不必如此大驚小怪。”
這話一出,底下頓時議論紛紛,變得略略有些喧鬧。
不爲别的,隻因爲這次天子的态度,和往常似乎有些不同。
倒不是說宋文毅這件事情有多大,有了王振的例子在前,盡管朝野上下都加強了對于宦官的警惕,但是實際上,對很多事情的接受度,也變高了不少。
相比于之前王振的各種作爲,宋文毅‘強搶’民田這樁事,幾乎可以算是不值一提,更何況,人家宋太監也不是真的搶,那不是還給了錢嗎,頂多隻能算是強買強賣而已。
其中牽涉到的,無非就是京畿附近的一些鄉紳富戶而已,連真正的官宦人家都沒牽扯幾個,所以對于朝廷上的老大人們來說,真的是一件小事。
事實上,如果不是于謙在早朝上将此事提了出來,這件事情頂多也就是被幾個禦史說一說就過去了,不會引起朝堂上下的注意,更不至于,讓天子如此解釋。
說白了,不是事情重要,而是開口說話的人份量重。
所以,事情本身不大,可問題就在于,往常時候,遇到這種事情,天子要麽随口吩咐底下人繼續去查,要麽就是直接責罰一番将事情了結,但是這一回,卻擺明了是在回護宋文毅。
不對,這麽說也不準确,天子剛剛的話,其實意思很清楚,東廠和錦衣衛查了,沒有強買強賣,這句話從天子口中說出來,其實就是在給這件事情下定論,尤其是最後說大臣們大驚小怪,雖然是說的皇莊田地買賣,但是仔細品一品,卻能察覺出其中一絲别樣的味道……
于是,不少人都将目光轉向了殿中的于謙,果不其然,聽了天子的話,這位于少保臉色略沉,随後道。
“陛下,臣不覺得,這是在小題大做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