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18章 找理由

花廳中的氣氛有些沉郁。

朱音埑說的話有道理是有道理,但是,顯然并不是他們想要的。

見此狀況,周王眯了眯眼睛,道。

“那你說讓陛下做主,又是何意?”

“自然是有該做主的事,才找陛下做主!”

朱音埑開口道。

“軍屯之事已成定局,今日諸位齊聚此處,我想,也不是打算把朝廷已經厘清的田土,再拿回去吧?”

這……

底下衆人一陣面面相觑。

他們本來還是抱有這麽一絲希望的,但是,朱音埑這麽一問,他們卻反倒不敢點頭了。

因爲,道理是一樣的。

他們自己吃進去的東西不願意吐出來,那麽現在,朝廷已經拿回去的田土,又怎麽可能會還給他們呢?

除非是真的和朝廷翻臉,不然的話,這些田土,是别想再弄回來了。

說到底,他們現在,也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而已。

于是,沉吟片刻,伊王道。

“該是朝廷的,我等自然不會貪墨,之所以因此事而不滿,無非是因爲,朝中諸臣心懷叵測,蒙蔽君上,離間天家宗親,手段酷烈,犯上欺淩宗室,想要讨個公道而已。”

這話說出來,便算是伊王認同了朱音埑的看法。

不過,其他諸王還是有些猶豫。

出氣當然重要,但是,光是出氣,總是覺得有些對不起他們來這一趟。

這個時候,周王開口道。

“說得有理,昨日進宮,本王對陛下所說的,也是這般意思,當時,陛下說,宗親爲國之藩屏,既是爲社稷守江山,自然不會叫宗親受了委屈。”

得,這态度就算是清楚了。

說白了,天子可以替他們讨回一些面子,但是,還是那句話,已經進到朝廷口袋裏的東西,是别想再拿出來了。

希望徹底破滅,在場的幾個藩王臉色不由得有些失望。

不過,見此狀況,一旁的朱音埑卻遲疑着開口道。

“諸位,我覺得眼下當務之急,還是上奏陛下,正一正朝廷的風氣,此番整饬軍屯,各地方官員,科道禦史,受于謙等人指使,不顧上下尊卑,将我等宗室視爲任人宰割之輩。”

“正因如此,才有了禮部如今的宗務改革之事,所以,隻要打掉這股風氣,令朝廷官員知道尊卑有序,一切自可恢複如常。”

這番話聽着并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,但是,朱音埑說的卻很慢,他的這副口氣,就算是再遲鈍的人,也能意識到,這話裏有話。

皺眉思索了片刻,魯王開口問道。

“恢複如常?”

朱音埑輕輕點了點頭,又重複了一遍。

“恢複如常!”

簡簡單單的四個字,卻讓所有人眼前一亮。

他們現在面臨着的最大壓力,其實還是來自于朝廷的強硬态度,藩王固然身份尊貴,但是,也要看對誰,在龐大的國家機器面前,就算是藩王,也得老老實實的。

更何況,相對于明初時的藩王,他們現在手裏的權力早已經被剝離的寥寥無幾。

當然,也正是因爲如此,他們才會更加看重手裏的田土财産,以及地位身份。

大而化之的說,朝廷的背後是天子,在整饬軍屯這件事情上,天子的态度堅定。

正因如此,無論是兵部,戶部,刑部,還是都察院的科道官員,乃至是地方官,底氣都足的很。

所以,比失去些許田土更嚴重的其實是,這次整饬軍屯,于謙動了很多不該動的手段。

而且,這些手段有用,所以禮部才會在這個時候進行宗務改革,如果說諸王還是沒有反應的話,那麽,以後還指不定會有什麽得寸進尺的法子呢。

從這個角度上來說,朱音埑的話,才是真正的切中要害。

他們現在要做的,是重新樹立宗室藩王在朝廷上的權威,讓這些文臣們,不敢再随随便便的打他們的主意。

更重要的是,朝廷過往的時候,對于藩王們,也不是沒有各種禁令,但是大多數都形同虛設,原因何在?

因爲藩王們雖然對抗不了朝廷,但是,他們面對的,也不是朝廷這個整體。

類似于謙這種七卿大臣,手持聖旨巡撫各地的情況,非常少也不可能多。

所以在大多數的時間裏,藩王們面對的都是地方官員,官職最大的也不過是巡撫級别。

這幫人雖然受朝廷管轄,但是,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頭,藩王們在封地内就算說不上根深蒂固,至少也算是地頭蛇,成事不行,壞事容易的很。

因此,這些地方官員,大多數情況下,都不太願意去招惹他們,當然,就算是想招惹,這些官員們手裏也沒有足夠的權力。

但是,于謙這次出巡,給各地官員做了個榜樣,就是他們雖然不能對藩王怎麽樣,可對于除了藩王以外的人,卻可以肆無忌憚。

除此之外,不直接招惹藩王,但是,打着朝廷的旗号,抓人搶田,落在具體的事情上,也是橫行無忌。

所以他們真正要震懾的,其實是這些地方官員,要讓他們知道,惹怒了藩王們,是沒有好果子吃的。

隻要他們仍舊對藩王保持敬畏懼怕,那麽,現在丢了的東西,總有法子再拿回來。

畢竟,他們之前就是這麽幹的。

如此一想,諸王總算是有了些許安慰,重新打起了精神,甯王道。

“話是如此,可到底該怎麽做呢?難不成,就這麽鬧到陛下面前去?”

這話顯然是反問,但是,讓人意外的是,朱音埑聽了這話,卻認真的點了點頭,道。

“有何不可呢?”

這……

甯王一陣無語,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。

不是你自己說的,鬧到陛下面前不占理嗎?

怎麽這會,又義正言辭的說有何不可,這正話反話全讓你說了呗?

甯王這邊一陣郁悶,一旁的魯王卻是皺眉思索了片刻,道。

“說得好,爲什麽不呢?”

“明日我等便進宮求見,将這朝中官員上下藐視尊卑,犯上無狀的罪行訴與陛下,且看陛下,是否爲我等做主。”

說着話,魯王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周王身上,問道。

“你覺得呢?”

“聽王兄的!”

周王沉吟片刻,随即便點了點頭,說罷,他側身望向一旁的朱音埑,道。

“回頭,本王寫一份奏疏,你帶回去讓你父王瞧瞧,按例,我等上奏,總是要經過宗人府的。”

“明白……”

朱音埑點了點頭,目光閃動,不過到底卻沒說什麽。

…………

岷王府。

朱徽煣斜卧在榻上,手裏拿着一份奏疏,皺着眉頭一行行的掃着,在他的對面,朱音埑規規矩矩的坐着。

片刻之後,眼瞧着朱徽煣将奏疏撂下,朱音埑問道。

“父王,這份奏疏,您可要附奏?”

“自然是要的。”

朱徽煣擡頭看着朱音埑,淡淡的道。

“周王那個老家夥,他把你叫過去,想的不就是這個嗎?”

說着話,朱徽煣似乎是想到了什麽,搖了搖頭道。

“所以說,跟周王比起來,伊王這幾個人簡直是草包一個,還想着把我和代王排除在外。”

“他們也不想想,藩王進京,朝野上下矚目,就這麽明目張膽的聚在一起密議,傳了出去,會是什麽後果……”

今天的這場諸王議事,朱徽煣知道這些人不想讓他去,他本來也就不想去。

但是沒奈何,周王上了門,将朱音埑讨了去,以周王的身份,既開了口,他也沒法子。

這朝野上下,誰都不是傻子,單憑一個宗學探親的由頭,讓這麽多藩王齊聚京師,鬼都不信。

所以,他們到底爲何而來,稍稍動動腦子,就想得到。

這種情況下,他們遮遮掩掩的舉動,無異于掩耳盜鈴,讓人看笑話。

反倒是周王的做法,才是最聰明的。

朱徽煣是宗人令,按理來說,宗室們受了委屈,他來出面主持公道,跟天子交涉,是名正言順的。

這幫人忌憚他和代王當初主動将府中田土獻了出來,害怕他會向着天子說話,所以故意選了這麽個時間,看似巧妙,可實際上,這點手段,又能瞞得過誰呢?

甚至于,就像朱徽煣說的,他們刻意低調,把朱徽煣排除在外,反而會給人機會,讓别有用心之輩用來做文章。

藩王的身份本就敏感,按照祖制,現在他們這些人一同進京,其實都屬違制,這種情況下,撇開宗人令,閉府密議,朱徽煣隻能說,這幫人簡直是舒服日子過久了,不知道自己到底幾斤幾兩了。

見此狀況,朱音埑輕輕點了點頭,臉上露出一抹冷意,道。

“怕又是那位襄王爺出的主意,此人當真是丢盡了我宗室的顔面,倒不知道,他如何鼓動了伊王,組起了這麽一場局……”

于是,朱徽煣慢慢坐直了身子,道。

“他們兩個,在十王府裏被禁足了這麽久,有些交情不足爲奇,倒是周王,這個人不好對付,得小心些。”

和伊王這個沒腦子的比起來,明顯周王才是考慮更周全的那個。

其實這種聚會,對于朱徽煣來說,不請他反倒是好事。

就算不提可能被人非議的風險,以他的身份,如果到了,态度會很難辦。

他這個宗人令,可不僅僅是管轄宗務這麽簡單的,宗室利益受損,他自然也要做出表态。

這已經不是講不講理的範疇了,而是這些藩王心裏都憋着火,他們需要宣洩。

這種時候,朱徽煣作爲宗人令,就得和他們站在一起,否則的話,這股火就會撒到他的身上。

别以爲藩王們沒有話語權,當初襄王之所以下台,最重要的原因,其實就是因爲宗學的那幫學生天天鬧騰,将各家的長輩都搬了出來。

宗人令若不能服衆,那麽,自然是要換人的。

衆意難違!

這壓根就不是講理的時候,現在這個當口,立場,遠遠比道理要重要。

居中裁決,不偏不倚,那是陛下才有的特權,不是他的。

所以,朱徽煣滿指着他們從頭到尾都将自己抛棄在外才好呢,等他們鬧上了殿,出了事端,自己再出來收尾,又沒風險,又得了好名聲,何樂而不爲?

可惜,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這麽好糊弄的。

至少周王就不是,他将朱音埑帶過去,用意其實很明顯。

其一,表示自己等人坦坦蕩蕩,沒有密謀什麽見不得人的事,對于藩王來說,忠于朝廷,是一切的大前提。

朱音埑在,就相當于朱徽煣在,朱徽煣在,就相當于朝廷在,就算是傳了出去,或許會被人說是挑動朝廷是非,但是至少不會被人栽上其他的罪名。

其二,就是拉上他一起鬧事。

對,鬧事!

于謙在官場多年,自有他的爲官之道,就像朱音埑今天駁斥伊王等人的話一樣。

在各個封地當中,于謙看似大開大合,但是實則事事有依據,謀定而後動。

他對藩王的每一步逼迫,都必然是手中已經掌握了充足的證據。

因此,想要靠講理,這幫藩王一定是理虧的。

所以,他們要做的,其實就是鬧!

雖然說,在朱音埑的建議下,他們改變了方向,将重點放在了地方官員對藩王不敬,越權抓捕王府中人,沖撞王駕,藐視宗室的罪名上。

但是,也僅僅隻是給他們的鬧事,找了一個看起來還站得住腳的借口而已。

本質上,他們還是在報複,或者說,叫立威。

既是如此,自然是人越多越好。

從榻上坐起來,朱徽煣緩步來到一旁的書桌旁,朱音埑也随之跟在後頭,一旁的侍女見狀,連忙上前磨墨。

趁着這會工夫,朱徽煣将奏疏擺在桌上,輕輕攤開,道。

“襄王和伊王兩個人,是被天子關的狠了,所以,失了膽氣,做起事來,太過小家子氣了。”

“我等藩王,本是宗親皇室,天子是國之君上,可也是宗室之長,自當維護我等。”

“私底下的手段,别說咱們拼不過别人,就算是拼的過,除了平白讓人笑話,又有何用?”

“咱們藩王,靠的是藩屏社稷之功,靠的是身上流淌的朱家血脈,到了殿上,拼的是實力,沒有實力,說的天花亂墜,也沒有用。”

“理由要有,但是不能編得太好,有個看得過去的就行了,編的太好,反倒真像是伸冤去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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