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廳當中,看着楊傑認真的樣子,金濂不由有些猶豫。
看了一眼旁邊的楊洪,随後轉回頭來,沉吟片刻,金濂道。
“楊同知,你今日剛剛到宣府城中,一則和楊侯許久未見,想必有很多話要說,二則這些人明顯來者不善,楊同知初到宣府,不知他們的情況,沒有必要這麽着急吧?”
這話前頭都是托詞,最後這句,才是真正的重點。
如今各部的情緒不穩,金濂一是擔心楊傑直接出面,會不會激化矛盾,二也是想要探一探楊傑此來,是否有其他的旨意在身。
要知道,雖然說自己不在京城,但是,金濂的政治嗅覺依舊敏銳,天子此次派楊傑過來,在金濂看來,并不是一個好兆頭。
所以,出于謹慎的考慮,他還是想要先和楊傑談一談,統一意見之後,再去見這些使者。
隻不過,讓他也沒想到的是,這些使者這麽激動,竟然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,就全部都趕了過來。
感受到剛剛金濂的目光,楊洪自然也知道對方的意思,稍一猶豫,他也跟着道。
“不錯,傑兒,今日你們趕路辛苦了,就算是要見,也不急在一時……”
這算是這段時間以來,楊洪和金濂之間形成的默契。
軍務一事上,由楊洪主理,一般情況下,金濂并不幹預,但是,在其他的事務上,則是以金濂的意見爲主。
不過,面對二人的阻攔,楊傑卻搖了搖頭,道。
“父親,總督大人,此事乃是因我而起,陛下此次命我前來協助談判,也是給我一個機會,親自收拾此事的手尾,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麽,不過,這幾個部族的情況,沒有人比我更清楚,請諸位放心,我有把握能夠穩住他們。”
這番話說的誠懇,也讓金濂有些爲難。
不過,和楊洪對視了一眼,皺眉思索了片刻,到了最後,金濂還是點了點頭,道。
“既然如此,那就見見也無妨。”
隻是,這口氣當中,仍舊帶着幾分勉強。
見此狀況,楊傑便知道,這位金尚書到底還是對他此刻的冒失舉動感到有些不悅。
也是,他畢竟是協理,可剛剛到達宣府,在沒有提前溝通的情況下,就和金濂這個主持談判的人發生了意見分歧,難免會讓人覺得他有些不知分寸。
如今金濂會讓步,恐怕一是覺得,在宣府城中,就算出了什麽事情,也有課挽回的餘地,二也是給楊洪,還有天子一個面子,畢竟,楊傑是天子點名過來的人。
不過,雖然知道金濂的想法,楊傑卻并沒有過多解釋,有些事情,事前解釋和事後解釋,總還是有區别的。
于是,達成一緻之後,很快便有下人将花廳收拾齊整,楊傑也換下了日常的儒衫,穿上了淺绯色繡着老虎的武臣袍服。
一切準備停當之後,金濂和楊洪居中而坐,楊傑坐在下首,随後,廳堂外,便有小厮引着幾個身着蒙古貴族打扮的漢子走了進來。
這些人一進花廳,眼神立刻便釘在了楊傑的身上,不過,神色卻各有不同,有些帶着仇恨,有些帶着驚訝,甚至于,金濂還從其中一人的眼中,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。
“見過總督大人!”
雖然說已經陳兵城外,但是,到底此處是宣府城中,這幾個使者,仍舊十分有禮。
即便是因爲楊傑的出現,他們的表情比往常要激動一些,但是,到底沒有發生金濂擔心的沖突。
“諸位使者突然前來,可是改變主意,打算撤軍,和我大明重歸于好了?”
對于這些人死盯着楊傑不放的舉動,金濂就當瞧不見,甚至連起身迎接都懶得動,直接了當的開口問道。
說白了,大明如今固然不想開戰,但是,就算是真的開戰了,憑現在宣府城外的那點兵力,着實是不夠看的。
何況,天子的态度擺在那,還特意讓楊洪帶了口谕過來,無論如何,金濂也不能落了氣勢。
對于金濂的姿态,一衆使者顯然已經習以爲常,并不以爲意。
幾個人相互看了一眼,最終,一個最爲高大的漢子上前,開口道。
“尊敬的總督大人,我等的要求,先前已經說的很清楚了,草原各部,并無意與大明爲敵,但是,我大汗及濟農大人,被奸人楊傑所害,此仇不得不報。”
“先前總督大人說,楊傑行蹤不定,未歸大明,所以拖延不肯交人,現如今,他就站在我等的面前,還請總督大人不要袒護奸人,将這個挑動草原和大明戰事的罪人,交給我等帶走。”
此人名爲達巴拉幹,是察哈爾部的使者,作爲阿噶多爾濟執掌的大部族之一,察哈爾部對于楊傑,敵意是最大的。
這話說完,一旁的楊洪臉色頓時沉了下來,冷冷的看着對面的幾個使者,目光中寒意逼人,不過,這種場合下,他并不是主導者,因此,也并沒有開口多說什麽。
不過,即便是如此,他的這一身殺伐之氣,也讓對面的臉色一變。
與此同時,聽到對方上來就如此不客氣,金濂也不由眉頭一皺,冷聲道。
“楊傑乃是我大明的朝廷命官,陛下親授的從三品指揮同知,身份非同凡響,爾等說他害死你脫脫不花和阿噶多爾濟,卻又拿不出絲毫證據,一面之詞,如何能讓本官相信?”
事實上,這也是金濂不願意在這個時候,讓楊傑和這些人見面的原因。
他非常清楚,這幫人既然來到宣府興師問罪,那麽,手裏肯定是有證據的。
隻不過,這證據對方遲遲沒有拿出來,不出意外的話,就是在等着今日。
果不其然,聽了他這番話之後,達巴拉幹立刻開口,道。
“總督大人,我當然有證據,隻不過,之前楊傑遲遲不肯出現,我等恐怕證據呈上,亦是難有對證的局面,所以不曾拿出來,現如今楊傑既然回來,我等願意和他當場對質。”
聞聽此言,金濂瞥了一眼楊傑,見他仍舊一臉淡定,于是,便點了點頭,道。
“既然如此,你們便在此處将事情都說清楚也好,你們放心,如若真的是楊傑之過,我也自會禀明陛下,不會包庇隐瞞。”
當然,也僅僅是禀明,至于最後是什麽結果,就不歸他管了……
金尚書默默地在心裏補了一句。
不過,這些人顯然并不清楚金濂此刻的表情意味着什麽,在得到‘承諾’之後,達巴拉幹轉向一旁的楊傑,冷聲道。
“楊大人,好久不見!”
楊傑坐在對面,面容含笑,仿佛對面的人不是來要他的命的,而是許久未見的老朋友一樣,輕輕颔首道。
“達巴拉幹,好久不見,你的精神,比上次見面時要差多了,我之前提過的武夷山茶,剛好總兵府中還有,稍後結束了,我拿一些給你。”
這番話一出,就連金濂也不由将目光轉向了楊傑,其餘的使者看着達巴拉幹的目光,則隐約有些不同。
與之相對的,則是達巴拉幹陰沉的臉色,他望着楊傑,道。
“這麽說,楊大人是承認,到過我察哈爾部了?”
見對方一點都不給面子,楊傑似乎有些遺憾,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,他輕輕靠在椅背上,不鹹不淡的道。
“是,去過。”
“那請問楊大人,身爲大明官員,爲何要不遠千裏,到我察哈爾部前來?”
達巴拉幹步步緊逼,口氣凜然。
與之相對的,則是楊傑的氣定神閑,輕輕擡起頭,楊傑的臉上透着一絲戲谑,但是口氣卻正經的很,道。
“說起此事,我倒是要問問察哈爾部。”
“先前,爾草原各部自願向我大明臣服朝貢,我皇帝陛下仁慈憐憫,有感于草原苦寒,蒙古部族缺衣少食,故而特旨降恩,同爾五大部族開放互市,命皇店與爾進行交易,互市一開,草原無數牧民得有生計,各部貴族亦可享我大明物産,此爲天恩也。”
“然則,各部不思報效,反而縱容賊子,私下掠我邊境,更有甚者,勾結不法商賈,走私貨物到草原上,破壞互市條例,我此次前往草原,不爲别的,正是爲了追查邊境走私一事,原以爲,走私之事是一些不通互市的小部落,卻不曾想,查到最後,查到了察哈爾部身上。”
“察哈爾部受我陛下天恩,卻私下不遵信義,破壞互市,不知此事,達巴拉幹你,就沒有什麽想解釋的嗎?”
這倒打一耙的語氣,讓達巴拉幹頓時瞪大了眼睛。
他怎麽都沒想到,楊傑會說出這種話來。
要知道,察哈爾部的确和一些商隊私下保持着交易,但是,這其中大部分,都是那些商隊自己找上來的,何談勾結之說?
更何況,這楊傑本身就是跟着商隊來的,竟然說什麽是來追查商隊走私的?
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!
達巴拉幹愣在原地,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回答。
但是,作爲有豐富朝堂經驗的金濂,顯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,所謂談判,就是無盡的扯皮和歪樓,這一點,金老大人熟稔的很,當下,便把臉色一沉,道。
“本官竟不知,還有此等事情,貴使可知道,我陛下早有旨意,禁止民間走私貨物,此乃重罪,察哈爾部既然對我大明臣服,自當尊奉陛下聖旨,何以暗中同走私之輩保持聯絡,破壞互市?”
啊這……
雖然明知道對方是在借題發揮,但是,這話從楊傑的嘴裏說出來,跟從金濂的嘴裏說出來,壓迫感是完全不一樣的。
達巴拉幹皺着眉頭,正欲開口,一旁的楊傑卻陰陽怪氣的道。
“總督大人這就苛求了,察哈爾部可是草原上有數的大部落之一,休說是暗中走私了,就是縱容手下部族擾邊,也是稀松平常的事。”
“更何況,我此次前往草原,可是見到了不少察哈爾部的貴族,他們當中,有不少人都覺得,大明開放互市,是畏懼草原實力,不得不爲,又怎麽會在意陛下曾經下過的旨意呢?”
話音剛落,一聲冷哼傳來。
衆人擡頭望去,卻見發出聲音的,正是身着甲胄,陰沉着臉的楊洪,這位老将目如鷹隼,冷冷的望着對面的一衆人,話卻是對着金濂說的。
“金總督,本侯早就說過,彼輩虜賊,畏威而不懷德,當初朝廷欲開互市,本侯便曾上疏陛下,以爲不可,然而朝中諸臣,皆以爲王道德化,可昭人心,覺得隻要開放互市,便可讓草原各部對大明心悅誠服,如今如何?”
“彼輩不僅不思感念陛下天恩,反而視朝廷禁令,互市條例如無物,勾結商賈,走私貨物,借私下交易之際劫掠邊境,如今更是敢陳兵邊境之外,要挾大明交出從三品朝廷命官,若再縱容下去,恐怕下一步,就是該要我大明獻城割地了。”
“如此忘恩負義,不識恩德之輩,早該禁絕互市,任其自生自滅,搗其巢穴,揚我邊軍之威!”
一番話,說的寒意森森,殺氣四溢。
以至于,在場的幾個使者,似乎都感受到,有一并無形的刀子,好似已經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一樣。
楊洪這話,要說沒有幾分私人怨恨在内,怕是沒有人信,但是問題就在于,即便是摻雜了私人情感,可楊洪的身份地位擺在那,重要的不是他因何而起的殺機,重要的是,他手中握着宣府大軍,有這個能力能起殺機。
一衆使者都沒有想到,他們原本是來興師問罪的,結果這一轉眼,竟成了被質問和威脅的對象。
這番角色轉變來的太快,以至于很多人都沒反應過來,不過很快,他們的目光就看向了一旁的達巴拉幹。
他們幾部雖然是聯合而來,但是,也僅僅隻是短暫的聯合而已,對于各部内部的情況,互相都是不清楚的,也不可能清楚。
所以,這個時候,就算是他們想幫察哈爾部辯駁,也沒有辦法,所幸的是,達巴拉幹在短暫的愣了一下之後,也很快意識到,不能再繼續由對方把持話語權了。
要知道,此次前來之前,他們都覺得,大明不會輕易開戰,但是随着楊洪的到來,以及金濂在談判過程當中的強硬态度,再加上宣府這些日子,真真假假到處傳的,說是大明的皇帝正在暗中找機會動兵開戰,這種種迹象,都讓他們開始動搖起來。
這種情況之下,一旦讓對方拿到了切實的理由,說不準真的會借機開戰,他們此來,可不是爲了真的要打仗的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