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于朱儀的政治能力,張二爺早已經領教多次了。
甚至于可以說,他是眼看着朱儀,從一個世家子弟,如何一步步成長爲現在可以獨當一面的成國公的。
當初土木之役以後,成國公府備受冷落,朱儀那個時候,尚還是一個稚嫩無比,被迫初涉朝局的年輕人,東奔西走四處攀關系找交情,希望能夠保住門庭。
可結果卻是徒勞無功,要不是有他那個老嶽父在背後指點,朱儀還不知道要平白再多受多少白眼。
後來,屢屢碰壁之後,朱儀終于意識到,成國公府的問題,不是簡簡單單的某個人求情就能解決的,這牽扯到朝堂上的多方利益,甚至和天家那對兄弟息息相關。
這個時候的朱儀,應該說,已經算是摸到了政治的一點門檻,能夠意識到,在大明的朝堂上,最重要的是立場,隻有站對了隊,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。
所以,他便轉而去奉迎天子,先是慷慨解囊,爲朝廷捐銀捐物,希望能夠得到天子的青眼,随後,甚至在選秀上動了手腳,暗中找了關系,想要将自家表妹送進宮中,以示對天子的投靠。
但是,這個階段的朱儀,雖然對朝廷政治有所認知,可仍然是太嫩了些。
立場固然重要,可正因如此,朝堂之上,反而才身不由己。
無論是成國公府在土木之役中的過失,還是當時天子因爲各種原因親近文臣的趨勢,實際上都注定了,短時間内,天子不可能會重用朱儀,甚至,都不會表露出對成國公府的信任。
更不要提,朱儀當時太過急功近利,再加上張輗等人的推波助瀾,以選秀事件爲導火索,天子正式表态,給朱勇在鹞兒嶺一戰定了性。
讓人成長的,從來不是時間,而是經曆了多少變故和挫折。
在此之後,朱儀徹底斷了投靠天子的指望,雖然被張輗等人拉攏過來,但是,明顯已經不像往常那麽沖動了。
這一點,在張輗最開始和朱儀結親的時候,體會的最爲明顯,當時的朱儀,面對朝堂上的利益紛争,已經清醒許多,不再會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。
雖然說,那個時候,他們拉攏朱儀,承諾會幫他拿回爵位,但是張輗看得出來,朱儀當時并不相信,他之所以會選擇和英國公府聯手,更多的,是基于當時成國公府遇到的困境,所以,想要找個強援而已。
正因于此,在結親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内,朱儀都十分低調,對于他們謀劃的許多事情,并不上心,隻做好自己本分的事,偶爾有需要冒險出力的時候,他也是能避則避。
堂堂公府,這麽膽小懦弱,不免會被人看輕,但是,那個時候的朱儀,卻并不在意這一點,也正是他的這種表現,讓張輗明白,這位世侄總算是成熟了起來。
至于之後太上皇歸朝,圍繞着太子出閣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當中,朱儀見到了複爵的希望,他的膽識魄略終于被發揮出來,一次次的成功,也終于讓他變成了現在坐在他面前,對任何事情都處變不驚的成國公!
往常的時候,張輗覺得這是好事,畢竟,兩府聯姻,再加上成國公府早已經在朝堂上表明的立場,已經讓兩家的關系密不可分,成國公府越好,英國公府能夠借力也就越強。
但是……
事到如今,張輗不得不承認,天子的手段果然高明,哪怕知道是挑撥離間,但是,今天的事情發生之後,他還是忍不住開始想,雖然兩府已經聯姻,但是,朱儀所做的那一切,真的是一心一意的爲了助他上位嗎?
又或者換個說法,成國公府的壯大,真的意味着英國公府也同樣壯大嗎?
以往的時候,張輗知道自己并不擅長智謀和政鬥,所以,在很多事情上,他都願意聽從朱儀的建議。
但是,這一次的事情,卻不得不讓他有所遲疑,因爲他突然發現一件事情,那就是,基本上每一次,都是他要先付出代價,然後去搏那可能會有的收獲。
便如現在,英國公府已經付出了很大的精力和利益,但是,收獲卻沒有拿到手,甚至于,還陰差陽錯,到了王欽的手中……
所以,哪怕仍然相信兩府同氣連枝,張輗這個時候也不得不多加權衡,是否應該繼續毫無保留。
然而,面對張輗的質疑,朱儀也并沒有退讓,而是道。
“二爺應該清楚,這一次我要冒多大的風險,不錯,我的确希望二爺能幫舅父穩住腳跟,但是,這并不單單是爲了舅父。”
“既然此次決定冒險,那麽能夠在朝中有越大的影響力,成國公府便能站的越穩,所以,二爺是在幫我舅父,也是在幫成國公府,但是更重要的,是在幫英國公府。”
這番話說完,張輗也沉默了下來,這麽說其實也對,剛剛朱儀的那個計劃,的确要冒很大的風險,稍有不慎,便有可能徹底觸怒天子,所以,加強實力自保,也并非沒有理由。
可是,話雖如此,張輗神色間仍隐隐有幾分猶豫。
見此狀況,朱儀思索了片刻,随後咬了咬牙,道。
“也罷,我知道此次之事,二爺心中終歸還是有所芥蒂,現在讓二爺繼續拿出證據,的确有诓騙之疑。”
“既是如此,那二爺不妨和我做個約定。”
“什麽約定?”
張輗擡頭望着朱儀,臉色也變得認真起來。
“此次,成國公府率先在朝堂上動手,待得……”
說着話,朱儀壓低了聲音,但是,他說出的話,卻令張輗震驚不已。
“……之後,二爺再拿出證據,助舅父在軍府中站穩腳跟,然後你我兩府聯手,再将下一步推行,如何?”
聽完了這番話,張輗的神色一陣變化,似乎心中在做什麽激烈的鬥争。
不過,到了最後,他到底還是咬了咬牙,擡頭道。
“既然國公爺敢冒此險,那我又豈能讓國公爺一力擔之?”
“隻要國公爺能夠做到剛剛所說的事,那麽,英國公府必定竭力配合,哪怕最後再出意外,依舊不能重掌軍府,老夫也認了!”
“好,那便多謝二爺了!”
見張輗終于表态,朱儀爽朗一笑,又寒暄了兩句,便起身告辭。
窗外,雪仍在落,張輗将朱儀送出大門,望着馬車遠去的背影,神色有些複雜……
夜色漸重,朱儀回到成國公府,卻被告知,已經有人在書房當中等着他了。
于是,他趕忙換了一身便服,來到了書房當中。
果不其然,舒公公依舊是青衣小帽的打扮,但是,卻被恭恭敬敬的奉在書房當中喝茶。
“見過國公爺!”
眼見朱儀推門進來,舒良倒是也沒有端架子,站起身來迎了過來,禮貌拱手爲禮。
應該說,以朱儀現在的地位,哪怕舒良是東廠提督,他也有倨傲的資格,但是,正因爲知道的東西夠多,或者就像張輗以爲的那樣,因爲經曆了太多的事情,所以,朱儀反而越發的小心。
同樣對着舒良回了一禮,朱儀道。
“讓公公久等了,着實是英國公府那邊,越來越難纏了,所以耽擱了不少時間,請公公見諒。”
聞聽此言,舒良的目光閃了閃,笑道。
“國公爺說這話就見外了,都是爲陛下辦事,不過是等候片刻,無妨。”
于是,二人寒暄了兩句,便各自入座,随後,舒良率先開口問道。
“方才聽國公爺說,那邊越來越難纏了,可是遇到了什麽難處?”
舒良問的直接,朱儀也不遮遮掩掩,道。
“公公面前,我也不必諱言,确實是越來越麻煩了。”
“張家那位二爺,雖然說沒什麽本事,但是,到底也不傻,原本成國公府未曾複爵時,我依附于他,沒什麽利益沖突,還算好說話。”
“但是,如今複爵之後,我在太上皇面前越發被信重,而且,諸多事情,到了最後都是成國公府得利,他難免會心生懷疑,雖然不至于疑心我和他不是同一條船上的人,但是總歸,會多了幾分防備。”
“現如今,我尚且還應付的來,隻是以後……”
話至此處,朱儀看着舒良的臉色隐隐有些變化,連忙解釋道。
“公公明鑒,我并無其他意思,隻是想說,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前一次我勸這些勳貴多爲自己着想,能不和陛下作對,便不和陛下作對,便已然有人對我頗有微詞。”
“如今,因爲我舅父被提拔,張家二爺那邊,恐怕也心生不滿,這麽下去,我怕是要将大部分精力,都花在和他們相互争鬥之上,别的倒是沒什麽,隻恐耽擱了陛下的吩咐,所以,我今日才貿然對公公說了這些話。”
這番話,朱儀說的十分誠懇,因爲這的确是他的真心話。
事實上,朱儀曾經認真的考慮過,天子到底爲什麽要讓他打入到太上皇一黨的内部。
按理來說,天子如今在朝中威望正隆,一切盡在掌握當中,相反的,太上皇退居南宮,想要插手朝政,難上加難。
這種情況下,天子占據大勢,完全沒有必要搞這些私底下的小手段,就算是太上皇的身份不好輕動,可是,英國公府這幫人,想要收拾他們容易的很,都不需要刻意找什麽理由,直接将這幫人打發回家養老,便足夠了。
可是,天子不僅沒有這麽做,反而讓他們在朝堂上一直蹦跶着,長久以來,朱儀都對此十分不解。
直到近段時間一件件的大事發生,他按照舒良傳來的天子的吩咐,暗中影響着朝堂局勢的發展,朱儀才慢慢咂摸出一點味道來。
以太子備府爲例,正常情況下,最積極的應該是那幫恪守禮制的文臣,就拿朱鑒來說,他之所以那麽賣力,其實最開始也是看中了帝師的位置。
雖然說天家關系惡劣,但是,這是僅在重臣的範圍内心知肚明的秘密,對于大多數的朝臣來說,都還是信任天子的品行的,所以,東宮設立,對他們來說,是一個很好的進身之階。
但是,這件事情由太上皇這邊來推動,性質就有點變了,原本是禮制的問題,現在就摻雜了天家争鬥,那麽,在表達态度的時候,很多大臣,就很難純粹的從政務的角度來考慮了。
如此一來,天子能夠利用備府所做的文章,就大得多了。
再比如說整饬軍屯,如果說太子備府,本身就和天家關系緊密相連的話,那麽,整饬軍屯就是純粹的朝堂政務。
正常情況下,想要推動軍屯一事,會遇到的阻力是難以想象的,畢竟,牽涉到各家府邸,乃至是各地藩王,将領,甚至是很多文臣的利益,這些人團結在一起,足以将這道政令掐死在搖籃裏,即便是天子也要避其鋒芒。
但是,這件事情的反對意見,由太上皇一黨來提,就又回到了老問題上,牽涉到天家關系的立場問題,至少,很多文臣在這件事情上,就不方便那麽明目張膽的反對了。
而這個時候,爲了‘幫’成國公府複爵,太上皇一黨的很多勳貴,尤其是英國公府,不得不做出讓步,甚至于,還要幫忙說服其他的勳貴,這從客觀上來說,反而促進了大政的順利推行。
試想一下,要是打從一開始,天子就将這幫人旁置起來,甚至用各種手段打壓,那麽,這個時候面對整個勳貴集團壓力的,就是天子自己了。
所以說,這幫人的存在,一方面是幫天子吸引火力,另一方面,也可以讓天子借他們的手,完成某些事情。
想清楚這一點之後,朱儀對于自己做事的方向,也就慢慢有了思路。
說白了,他的存在,一方面是幫助天子掌握太上皇一黨的密謀,另一方面,也是側面的引導他們,在不知不覺中,成爲天子在某些政事上的助力。
這并不容易,但是,掌握訣竅之後,朱儀做的一向很好。
就拿這次邊境之事來說,朱儀并不知道天子具體的打算,隻從楊洪出兵,戶部籌備銀兩等事上看出了一絲絲的端倪。
于是,他便大膽出手,引導張輗等人,在朝堂上閉口不言,幫助天子造勢。
這件事情,他冒了一次險,并沒有提前給天子打招呼,應該說,如果要是猜錯了,很有可能打亂天子的布置。
但是,事實證明,他是對的!
經曆了這一次之後,他也更清楚自己以後要做些什麽,但是,問題就在于,他做的這些事情,不可能沒有任何的破綻。
所以,想要掩藏這些破綻,就必須要得到太上皇,或者是英國公府的信任,如果這種信任崩塌,那麽,他再想發揮作用,也就難上加難了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