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,這一日早朝上,剛一上朝,兵部侍郎李實便出列奏道。
“啓奏陛下,兩日前,兵部接大同總兵官定襄侯郭登奏,瓦剌太師也先派遣精騎五百,裹挾京衛指揮同知楊傑,都指揮佥事楊俊等人,逼近陽和口。”
“郭登得我軍夜不收提前預警,于城外百裏處率軍設伏,成功救回楊傑等人,虜賊倉皇逃竄之下,被我軍乘勝追擊,此戰共斬首四百餘人,繳獲馬匹三百五十匹,其餘軍械另計。”
“如今楊傑已在郭登護送下返回大同,該如何封賞,請陛下示下。”
這份軍報,應該說,并不算是新鮮的消息了。
李實也說了,兩日之前,軍報便已經到京送進宮去了,隻不過,并未在朝會上公開。
但是,既然是明發的軍報,哪怕沒有公布,但是到兵部的時候,也就傳的七七八八了。
這兩日以來,對于這件事情,朝廷上下,可謂議論紛紛。
不爲别的,就是因爲,郭登的這份軍報,其中有些地方,并不合常理。
最關鍵的一點就是,在軍報的描述當中,楊傑等人是被裹挾而來,可問題就在于,楊傑的身份并不簡單。
如果說,放在幾個月之前,楊傑這個名字,對于大多數的朝臣,尤其是文臣來說,都是十分陌生的。
朝堂上對于這個名字唯一的印象,就是昌平侯嫡子。
但是,恰恰是這兩個月的時間,這個名字卻成了整個朝堂熱議的話題。
就在不久之前,邊境生亂,鞑靼各部齊聚宣府讨要說法,聲稱楊傑在草原上挑撥離間,害死了鞑靼大汗脫脫不花和濟農阿噶多爾濟,要求大明交出楊傑。
以此爲開端,引發了一系列的朝堂巨震。
先是京城上下流言紛紛,将楊傑偷偷潛入草原,說楊傑偷偷潛入草原,憑借一己之力,合縱連橫,挑撥了整個草原内亂的事迹描述的繪聲繪色,說的有鼻子有眼的。
随後,宣府軍報到京,天子在朝議上親口承認,楊傑前往邊境,的确身負密旨。
雖然明面上,隻是說草原亂局将起,命楊傑提前深入草原,查探消息。
但是,聯想起前些日子,天子不聲不響的遣派昌平侯楊洪領兵出京,其實事實是什麽,很多大臣心中已經有了答案。
随後便是喀喇沁部和翁裏郭特部陳兵邊境,以此爲開端,在朝堂之上,引發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。
從朝議上天子的表現來看,對于如今草原混亂的局面,天子明顯蠢蠢欲動,想要增兵插手。
但是,朝中諸多大臣,對此卻持反對态度。
時至今日,這件事情也依舊沒個結果,雖然說,天子并未再提此事,可前段時間宮中傳出的诏旨,卻令不少大臣都心生不安。
就在不久之前,身在地方主持整饬軍屯事宜的兵部尚書于謙,爲邊境諸事八百裏加急,呈遞上了奏疏。
如同大多數朝臣期望的那樣,于少保同樣不主張開戰,并且在奏疏當中力陳了開戰的種種弊端。
奏疏一上,讓許多大臣都松了口氣。
畢竟,按照往常的經驗,在諸多大事上,天子還是頗爲倚重于少保的,對于他的意見,至少也會詳加考量。
所以他們本以爲,這一次于少保的奏疏一上,就算不能讓天子徹底熄了心思,但是,至少也能讓天子多加思量。
可是沒想到的是,天子對這份奏疏,并沒有任何表示。
而僅僅就是在第二日,宮中傳出旨意,賞賜給了于謙金二百兩,銀五百兩,絲綢十匹,珍珠十斛,珊瑚一座,稱贊于謙辦差盡心,勉勵他當更加不畏艱難,爲國分憂,早日結束整饬軍屯之行,回京複命。
能夠在朝中立足的,個個都是人精,看事自然不能光看表面。
旨意寫的花團錦簇,字裏行間都透着對于謙的信任和倚重,但是,越是如此,便越是危險。
要知道,往常時候,于謙時常上疏谏奏,天子大多數會接受,可是,争吵總是不可避免的,大多時候,于少保還能賺一個自家府中三日遊。
看起來很慘,但是,這反而是好事,說明天子生氣歸生氣,但是,并沒有記在心裏,罰過了,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。
怕就怕像現在一樣,明明是得罪了天子,但是,天子隻字不提,反而在其他事情上加以褒獎。
這個時候,褒獎就并不是單純的褒獎了,更多的,則是一種警告。
意思是,朕如此厚待于你,你也要知道分寸!
而且,還有一個小細節,那就是于謙在朝中一向以清廉著稱,即便是天子所賜,他也并不取用,而是将這些賞賜都供奉起來。
這件事情不知爲何,被張揚了出來,所以自那以後,天子再賞賜于謙,往往多是以布帛,鮮菜等珍貴但是實用之物,算是對臣子的一份體貼。
可這次看看天子所賜之物,金銀絲綢,珍珠珊瑚,這些東西,樣樣貴重無比,豈不反常?
除此之外,就在這道聖旨下達的同時,天子還解除了襄王和伊王的禁足,并且讓二人協理宗人府事務。
雖然明面上,是爲了各家宗室進京探親之事。
但是還是那句話,朝堂之上,永遠不能隻看表面,臨近年關,這麽多宗室進京,宗人府固然事忙,但是,禮部也不是吃幹飯的,再多的事情,有胡濙這位大宗伯坐鎮,就沒有搞不定的。
天子這個時候放出襄王和伊王,朝野上下議論紛紛,其中有一種看法,就是認爲,這是天子在敲打于謙。
要知道,當初伊王進京,就是因爲對抗整饬軍屯的大政,被召入京中受訓。
但是,以伊王的身份,他進京之後本不至于被禁足至今,所以,很多大臣一直都傾向于認爲,伊王之所以會被天子如此冷落,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爲,他在京郊和于謙發生的那場沖突。
而現在,伊王被放了出來,從這個角度而言,天子警告于謙的用意,其實不言自明。
當然,朝中畢竟不都是和于謙關系好的人,所以,于謙的處境如何,他們并不關心。
真正讓他們在意的是,于謙是文臣當中,對天子影響力最大的人,連他所上的奏疏,都被天子如此旁置,那麽,是不是說明,天子心中開戰的心思,仍舊并未熄滅?
有土木之役的前車之鑒在,對于再次和草原開戰,大多數的朝臣都表示十分擔心。
而這一切,都是由楊傑而起!
如今,楊傑回到了大明,那麽,可想而知的是,得到這個消息之後,仍舊盤桓在宣府的各個部落,必然會借此機會,再次生事。
這種狀況之下,外有這些不知死活的草原部落上蹿下跳,内有天子心生開戰之意,倘若一個處理不當,大明說不定真的要再次被拖進戰争的泥潭。
這才是一衆大臣最擔憂的事!
因此,在場的許多大臣,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,先是欣喜于郭登再得勝仗,但是緊接着,臉上便浮起憂慮之色。
倒是天子高興的很,雖然早就知道了内容,但還是将兵部呈上的軍報從禦案上拿起來,反反複複的看了好幾遍,撫掌笑道。
“好,好,好,郭登果真猛将也,此番追擊虜賊,斬首四百餘人,凱旋而歸,楊傑也安然回歸,着實是喜事也!”
“傳旨,郭登此戰,骁勇無比,振我邊軍士氣,命兵部按制叙功,此次參戰的所有官軍将士,各賜銀一兩,布一匹,總兵官郭登賜銀甲一副,寶弓一件,以示嘉獎。”
這番賞賜倒不算什麽,但是,關鍵在于天子的描述。
振我邊軍士氣……
這句話或許是無心之言,可卻讓在場的大臣們,眼中的擔憂之一,更深了一層。
于是,殿中靜了片刻,便有兵科的給事中出言道。
“陛下,此戰固然是大勝,但是,朝廷自有定制,按例叙功便可,另加賞賜似乎過厚,此次若賞,此後不賞,易令邊軍将士心生不滿。”
“若成定例,次次皆賞,則恐朝廷靡費加重,以臣之見,下旨褒獎即可,不必另加賞賜,請陛下明鑒。”
應該說,自從上次收拾了兩個蹦跶的歡的禦史之後,如今這幫科道官員,都安生了不少。
朝廷之前貶斥降谪的禦史也有,但是,這次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。
往常的時候,這些大臣雖然是被責罰,可都是因爲敢言直谏,觸怒君顔,所以才遭貶谪。
這種貶谪,雖然一時受苦,但是,複起的機會很大,而且,在士林當中也可以獲得一個爲國進言的好名聲。
可是這次,張瑩,李錫二人被貶,整個朝議過程當中,隻讨論了他們上奏的流程問題,絕口不提他們谏奏的内容。
換句話說,他們被貶,并不是因爲具體的某件事,既然如此,那麽,爲國進言的說法,自然也就不成立了。
這種狀況之下,禦史們就算不想收斂,也不行了。
說白了,他們并不怕被貶谪降調,就算是被罷官了,起複的概率也是很大的。
但是,這一切的前提是,朝野上下,都認可他們是蒙受冤屈,被迫貶谪的。
天子這麽一弄,就算他們谏奏的内容無錯,可流程上被挑了毛病,此後就算是起複,也會遇到困難。
這種沒有好處的事,禦史們自然也就漸漸地不敢做了。
當然,這并不代表,他們放棄了自己谏奏的權力,相反的,爲了證明自己的存在感,在天子規定的框架下,他們依舊保持着科道的風采。
便如現在,此事涉及兵事,那麽,出言谏奏的,便是兵科的給事中。
而一般情況下來說,天子如果不直接答應或者否決,而是詢問大臣的意見的話,那麽,便可視爲是下廷議讨論,如此以來,其他的科道禦史,便也可參與到其中來了。
所以說,任何一種新的制度,都需要在不斷地磨合當中,慢慢的取得平衡。
雖然最初開始的時候,很多禦史對于天子對科道的改革有所不滿,但是實際執行了一段時間之後,各自也磨合出了新的處理方式。
當然,這種方式,終究不如剛開始的時候,禦史們可以自由上奏要更方便,但是,也算是能夠讓這些科道官員們接受的結果了。
不過,弊端就是……
“卿家此言,有些杞人憂天了,邊境如今安甯,并無太多戰事,些許激勵,可以讓邊軍将士更加盡忠職守。”
“何況,軍報當中有言,此番裹挾楊傑至邊境的,并非普通的虜賊,而是也先的帳下親衛,戰力非凡,郭登雖勝,可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,所以,不可視同普通的勝利,加厚賞賜并無不妥。”
“至于說擔心加重朝廷靡費……”
弊端就是,天子如果直接答應或者否決,那麽,便相當于沒有下廷議讨論。
那麽,他們大多數和兵事無關的科道官員,如果插手的話,就很有可能受到處罰。
雖然說,到現在爲止,天子還沒有認真到這種程度,但是,對于大多數的禦史來說,他們在站出來之前,就要更多的考慮一下風險和措辭的問題了。
禦座之上,朱祁钰依舊滿臉笑意,說到朝廷靡費,他看了一眼旁邊的戶部尚書沈翼,然後笑道。
“這些賞賜,由朕來出,不從國庫出,這總可以了吧?”
得,天子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來,再糾纏就不禮貌了。
于是,底下的幾個兵科給事中對視一眼,到底沒有再繼續開口,拱手道。
“陛下天恩!”
随後便退了下去。
賞賜畢竟是小事,真正的問題,在于楊傑,或者說,在于邊境聚集的這些部落,到底該如何處理。
事到如今,這件事情,也隻能落在兵部的身上。
不過,看着兵部的兩位侍郎,不少大臣的心中,又多了一層憂慮。
于少保親自上奏,都被天子如此敲打。
現如今,兵部隻有兩位侍郎,想要頂住天子的壓力,隻怕不容易了。
當然,再不容易,自己的活也逃不了。
感受到朝堂上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的身上,剛剛呈上軍報的兵部侍郎李實硬着頭皮,但還是上前道。
“陛下,先前鞑靼各部齊聚宣府,聲稱要找指揮同知楊傑讨要說法,至今仍無結果。”
“如今楊同知返回大明,想必這些部族得知消息後,又會再生事端,該如何處理此事,恐怕需要提前安排……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