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封軍報,讓原本還算可控的局勢,頓時變得激烈起來。
喀喇沁部和翁裏郭特部,都不算是草原上特别大的部落,不僅不能和瓦剌相比,甚至,都難以跻身鞑靼的五大部落當中。
這一點,從兵力上就可以看得出來,兩家聯軍,一共興兵一萬五千人,這和當初瓦剌之戰時的兵力數量相比,簡直是小巫見大巫。
但是,這中間存在着兩個問題。
無論兵力多少,但是終歸,是對方興兵來施壓,遣使過來讨要說法,跟大軍壓境,不管從性質上還是嚴重程度上,都不可同日而語。
其次就是,這兩個部落雖然規模不算最大,可隻要了解近期草原局勢的變化,就會清楚,他們分别擁戴了脫脫不花的兩個兒子,成爲新的大汗。
那麽問題就在于,這個時候,兩部聯合而來,是已經在大汗的人選上達成了一緻?
如果說是的話,那麽,這對于大明來說,絕不是一個好消息。
一個動亂的,爲了汗位争奪不休的草原,對于大明才是一個最好的局面,相反的,一個各部落之間和睦相處,井然有序的草原,反而會醞釀着威脅和紛争。
“陛下,此輩蠻夷,畏威而不懷德,先有謀殺其主之舉,如今竟敢興兵犯我邊境,質問我大明朝廷,如此狂妄之輩,豈可放任?”
“臣以爲,當即刻诏命邊軍整備,随時候戰,決不可令彼輩猖狂難制。”
殿中安靜了片刻,最先開口之人,出乎意料,也在意外之中,是天官大人王文。
和他往常的風格一樣,一張口,便是殺氣騰騰。
不過,這一次,其他的大臣,反應也都不慢,畢竟這是軍國大事,自然要慎之又慎。
王文之後,緊接着站出來的是内閣次輔俞士悅,道。
“陛下,虜賊興兵犯邊,固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,但是,此事情由尚不清楚,楊傑也尚未找到,臣以爲,還是應該謹慎爲好,可暫令邊軍戒備,同時遣使再同二部聯絡,待探查清楚情況之後,再行定奪。”
相對來說,俞士悅的态度雖然比較保守,但是還算比較中肯。
因此,得到了不少大臣的附和。
不得不說,對于文臣來說,開戰之事,非到了萬萬不能的時候,是絕不想用的。
不過,除了王文和俞士悅之外,其他的重臣,卻都還是相對謹慎,并沒有直接開口表态。
看這副樣子,明顯是想看看天子的态度。
而這一次,天子的态度是……
“戶部,國庫如今狀況,可否支撐的起一場大戰?”
沒有過多的廢話,天子直截了當的就點了沈翼的名。
殿中霎時爲之一靜,誰也沒有想到,天子這次如此幹脆果決。
于是,所有人的目光,都瞬間集中到了沈尚書的身上,讓後者叫苦不疊。
天可憐見的,皇帝的确提前給他打了招呼,但是,這壓力來的也太大了。
他這副小身闆,可扛不住啊……
但是事已至此,硬着頭皮也得上,不然的話,以後的日子,怕是就沒法過了。
在心裏默默地祈禱了兩遍,希望天子他老人家說話算話後,沈尚書面容肅然,大步上前,沉聲道。
“陛下明鑒,自瓦剌之戰以後,我朝廷上下軍民一心,休養生息,近兩年雖有各種工程,兼之有種種天災,但是,國庫運轉尚算良好,雖難再行數十萬兵将之戰,但是,供給邊軍應對邊患,當不成問題。”
“如若此番虜賊敢在邊境逞兇,戶部可在半月之内,籌措出十萬大軍一個月的糧饷,以供朝廷使用。”
這番話說完,在場的一幹大臣,都紛紛感到意外不已。
他們都沒想到,一向摳摳搜搜的沈貔貅,這回竟然如此豪氣。
要知道,大軍一動,人吃馬嚼,那就是個銷金窟,雖然說皇帝現在隻是在盤算,但是,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要兌現的。
可這位沈尚書,既沒有推脫猶豫,也沒有虛言拖延,張口就是十萬大軍一個月的糧饷。
這戶部什麽時候這麽闊綽了?
普通的大臣們驚疑不已,但是,其他的一幹重臣,卻已經有些坐不住了。
還是那句話,開戰這種事,他們打心底裏是不願意的。
但是,朝廷之上,比的就是誰更沉得住氣。
一旦要開戰,那麽首當其沖的,就是戶部和兵部,戶部管錢,兵部管兵将軍械,尤其是戶部,如果拿不出銀子來,那麽一切都是白搭。
所以,他們滿指着一向吝啬的沈翼,能夠好好勸一勸皇帝,但是誰曾想這位戶部尚書,這回跟改了性子一般,如此豪氣。
這别再真的給皇帝開戰的心思蹿騰起來,可就完了……
不滿的看了沈翼一眼,工部陳循上前道。
“陛下,大戰若起,邊境黎民必将苦不堪言,何況,大軍出征,并不隻是花費銀兩錢糧這麽簡單,更需要征調民夫,轉運軍糧,朝廷縱然有足夠錢糧,可前番瓦剌一戰,民力耗竭,此非一二年間可以恢複。”
“前番工部修河,此利在千秋之舉,朝廷尚未征調民夫,便是緣由于此,虜賊尋釁,固然可恨,但是,百姓萬民才是社稷根本,陛下向來仁慈愛民,故而邊境諸事如何安排,臣以爲還是當慎之又慎,且不可操之過急。”
古人說窮兵黩武,并不是沒有道理的。
打仗不僅要錢,更重要的是人,所以陳循的這番話,實際上才是切中了根子。
這兩年多以來,雖然花了不少銀子,但是開放互市,休養生息,再加上整饬軍屯,朝廷的财政,其實還算維持在一個比較良好的狀況下。
尤其是沈翼這個戶部尚書,雖然一直被诟病摳摳搜搜的,但是,算賬花錢的工夫,的确是很厲害的。
敢喊出剛剛的那句話,可見這個老家夥,平日裏唉聲歎氣的說自己一份銀子都沒有了,都是騙鬼的。
朝廷能拿得出錢糧來,這在很多時候,都并不困難,但是,銀子好弄,可人卻沒有辦法。
一個健壯的男丁,出生長大能夠幹活,至少要十幾年,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。
土木一役,死了太多的人了。
所謂民力耗竭,并不隻是筆墨之上冰冷的四個字而已,數十萬人的死,根本就不是一本經濟賬,而是一本人命債。
這種情況之下,至少十年之内,朝廷都是打不起仗的,甚至于十年都是保守的,民力想要真正恢複,沒有個二十年,是打不住的。
這一點,一幹重臣們都清楚,他們相信,天子也同樣清楚這一點,所以,他們剛剛都還算沉得住氣。
但是,誰能想得到,沈翼這個老家夥,竟真是一點擔當都無,平時各個衙門跟他要錢的時候一副死人臉,這個時候倒是半點磕巴都不打。
tui,欺軟怕硬!
随着陳循出面,其他的重臣也沒閑着,緊随其後,甚至是在剛剛科道改革上都一直沒怎麽說話的陳镒,這個時候也上前道。
“陛下,陳尚書所言有理,邊釁之事常有,此彼輩蠻夷不通禮儀也,我等若被其所激怒,戰事一起,百姓塗炭,得不償失矣。”
“何況,如今草原内亂,二部雖聯軍而來,但是想必也隻是想要聯手施壓,并非真的想要開戰,故而我大明完全可以靜觀其變,嚴加防範即可。”
話音落下,又有幾個大臣上前開口。
但是說出的話,基本上都大同小異,不過一時之間,整個朝堂上,倒是盡成了勸和的人。
隻不過,話倒是說了不少,但是,上首天子卻一言不發,顯然是并不怎麽滿意。
于是,片刻之後,便有大臣默默地将目光轉向了一旁的禮部胡濙身上。
雖然說,如今朝堂上的百官之首仍然是天官王文,但是,實權歸實權,聲望歸聲望。
這種時候,顯然是胡濙這樣的五朝老臣,更加有威望。
不得不說,這位大宗伯,在關鍵的時候,一向也是能夠頂得上的。
待衆人都說的差不多了,這位大宗伯在衆人期待的目光當中,倒也沒怎麽猶豫,略一沉吟,便上前道。
“陛下,曆來邊境之事,爲朝廷最重之兵事,虜賊犯邊,舉兵壓境,此實乃挑釁也,朝廷萬不可放任不理,否則虜賊得寸進尺,方有大禍矣。”
讓衆人都沒有想到的是,胡濙一開口,并沒有像其他的大臣一樣勸天子息事甯人,反倒推波助瀾了一手。
果不其然,這番話說完,天子的臉色明顯好看了許多。
于是,緊接着,胡濙繼續不緊不慢的道。
“不過,一幹大臣所言也皆有道理,一旦開戰,邊境黎民受苦,民力耗損,皆需考慮,過往太宗,宣宗出征,亦是多方考量,事先籌劃周密,方敢出兵。”
“所謂處至急之事愈宜緩,處至大之事愈宜平,故臣以爲,無論是戰是緩,都需仔細思量,通盤考慮方可決斷。”
這番話說的周全,但是,卻不免讓在場的大臣有些失望。
他們都指望着,這位大宗伯能夠打消天子開戰的念頭,可誰曾想,到了最後,也隻是拖延時間而已,自然是讓人難以滿意。
不過轉念一想,這樣倒也是個不錯的結果,反正朝廷上大多數的事情,就是拖着拖着就黃了。
能夠暫時先按下天子,也勉強能夠接受……
可是,就在他們都以爲胡濙的話到此結束了的時候,這位大宗伯卻又再度開口,道。
“陛下,邊境之事,乃國之重務,一旦虜賊挑釁,有再生戰事之意,朝廷亦不可不防,如今于少保在地方整饬軍屯,兵部無人主持,若要開戰,恐怕兵部難以操持得當。”
“故而,臣請陛下下旨,召于少保回京主持兵部大局,邊務兵事,于少保向來熟稔,有他坐鎮,無論是戰是緩,臣相信,都能有得宜之策。”
啊這……
胡老大人這回,話終于是說完了。
但是,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,卻都眨了眨眼睛,莫名的感覺到在場的氣氛有些古怪。
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,這種感覺從何而來,便聽得一旁的陳循率先道。
“陛下,臣以爲大宗伯所言有理,邊境發生如此巨變,理當盡快召于少保回京主持大局。”
随後,便是陳镒,也接着道。
“不錯,如此大事,又涉及邊務,需要兵部多處配合,請陛下召于少保回京,詳加商讨,定可有萬全之策。”
胡濙的話像是打開了什麽閥門一樣,一個又一個的大臣站出來,說出來的話,卻幾乎都一模一樣。
這個時候,在場的一幹大臣,也終于漸漸咂摸出了點味道來了。
這滿朝堂上下,要說有一個人,能夠跟天子硬頂着來的話,那麽,毋庸置疑,就隻有于謙了。
天子不是想打仗嗎?
那就先過了于少保這一關!
這位于少保,可不是沈貔貅這種毫無原則的人,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,他絕對不會遷就皇帝的。
單這一點,就足夠讓老大人們安心了。
更不要提,如今于謙在地方主持整饬軍屯的大政,據說進展頗爲順利,已經走了好幾府之地,雖然都妥善應對了下來,但是也鬧出了不少事端。
地方上的那些藩王,說到底沒那麽好對付,即便是有于謙坐鎮,各種各樣的花樣還是層出不窮。
這個時候,如果下旨讓于謙回京,那麽,地方的整饬軍屯事務,必然要暫停。
這件事情,朝廷已經卯着勁兒推行了一年多了,堪稱是天子登基以來,花費精力最多的一件事情了。
如果在這個時候中斷,想來天子自己也接受不了。
所以,想要勸天子打消開戰的念頭,于少保才是絕佳利器好嘛,果然大宗伯就是大宗伯,這手四兩撥千斤的工夫,當真一絕啊!
不少大臣心中松了口氣,在敬佩的望着胡濙的同時,也不忘上前開口,随聲附和着,要求召于謙回京主持大局。
一時之間,朝堂之上,聲音倒是一緻了起來,見此狀況,天子明顯有些郁悶。
但是,看着底下一波又一波的大臣都如此說,天子似乎也沒有什麽辦法,憋了半天,到了最後,也隻能無奈道。
“卿等之意朕已知曉,不過,此事暫且不急,宣府有昌平侯坐鎮,想來一時之間虜賊未必敢犯邊,便先傳命諸邊,加強戒備,嚴加防範。”
“同時,加緊尋找楊傑,打探清楚具體發生了何事,待其他消息傳來,再行商議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