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宋文毅?”
南宮當中,聽到這個名字,朱祁鎮忍不住從榻上坐了起來,直起身子,眉頭緊皺。
“你确定,真的是宋文毅?”
重華殿上,一身麒麟袍的朱儀恭敬侍立着,聽到太上皇的問話,他輕輕點了點頭,道。
“回陛下,的确是他!”
“剛剛得到的消息,乾清宮那位,将司禮監太監成敬派去了山西當鎮守太監,還特意下了诏旨,說是讓成敬協助杜甯整饬山西軍屯事宜。”
“如今外間都在議論,說宋文毅回京,是要替代成敬,來管着司禮監……”
朝廷上下,向來是各種消息傳的最快。
現如今,朱儀已經算是太上皇的鐵杆心腹了,至少在朝堂中人看來是這樣。
因此,這位成國公,幾乎每隔兩天,就要到南宮請一次安,是爲了幹什麽,朝廷上下也大多心知肚明。
對于這種狀況,倒不是沒有大臣私下議論。
但是,一則朱儀的身份尊貴,有國公之爵,二則天子也沒有明诏不許大臣拜見太上皇。
所以,這種議論,倒是沒有擺到朝堂上來。
于是,朱儀便更加不理會這些議論之聲,從原本還遮遮掩掩的到南宮來,到現在大搖大擺的出入南宮,俨然成了太上皇的親近大臣。
朱祁鎮眉頭緊緊皺着,似乎在思索着什麽,半晌之後,他搖了搖頭,道。
“沒這麽簡單!”
“成敬出京,不出意外的話,是爲了報當年被牽連的仇怨。”
“但是,宋文毅回京,卻絕不可能是爲了接替成敬。”
看着底下朱儀略顯疑惑的眼神,朱祁鎮繼續道。
“這件事情,你應該也有所耳聞,成敬是永樂二十二年的進士,因其才學出衆,被選爲庶吉士,散館之後,被派到了晉王府成爲奉祠。”
“宣德元年,漢庶人朱高煦起兵謀逆,晉庶人朱濟熺密取屯糧二十餘萬石,欲接應漢庶人,被府中内使告發,先皇平叛之後,朱濟熺被廢,成敬雖未參與,但也因此受到牽連。”
“原本,先皇是要判成敬流放充軍,但是,成敬以充軍之刑會累及子孫,甘願一死,先皇憐其才能心性,便将其改判腐刑,命其在宮中内書房聽用。”
“後來……後來郕王開府,需要有飽讀詩書之人教導,于是,朕和母後商量着,便将成敬派到了郕王府做典簿,侍奉講讀。”
這樁事情,并不算什麽隐秘。
但是,畢竟涉及到皇家,所以,朱儀之前雖然知道,但是,其中諸多細節,卻并不清楚。
此刻聽朱祁鎮提起,心中的有些謎團,也漸漸解開,停了片刻,他問道。
“陛下的意思是,這次成敬出京,是他自己所請?”
“就是爲了報當年之仇?”
雖然說,成敬在朝中的名聲一向不錯,但是,朱儀設身處地的想想,換了是自己,要是意氣風發的被選爲了庶吉士,有着大好的前途,可卻莫名其妙,因爲和自己絲毫無關的事情,被判了腐刑,終身隻能告别仕途,成爲一個爲士大夫最瞧不起的宦官。
想必無論是誰,有再寬廣的胸襟,也難以對此事釋懷吧。
“大抵便是如此了。”
朱祁鎮點了點頭,道。
“整饬軍屯一事,晉王府應該牽涉不淺,但是即便如此,也用不着一個深宮宦官出馬,不說金濂,就是杜甯自己,在如今的大勢之下,隻要肯花心思,也不難解決。”
“但是,皇帝卻派了成敬過去,而且指明讓他協助杜甯,除了是想要替成敬報當年的仇怨,隻怕沒有其他的解釋。”
說這話時,朱祁鎮不知想到了什麽,口氣當中帶着一絲譏諷……
朱儀自然敏銳的察覺到了這一點,心中念頭一動,他便道。
“陛下英明!”
“怪不得外朝如今都在議論,說乾清宮那位昏了頭了,臣聽說,這個消息一傳出來,就有不少科道官員,想要上疏進谏。”
“可誰想到,那位竟似是早就料到了一般,緊接着就傳出了谕旨,說什麽科道官員當謹守本分,不得妄議未下廷議之政,更不得擅自過問宮中之事。”
“如今想來,可不就是預備着這種局面呢……看來,那位對成敬,果真是寵信有加啊!”
這話聽着是感歎。
但是,其中也同樣透着一股陰陽怪氣的感覺。
聞聽此言,朱祁鎮的眼中掠過一絲幽暗,輕哼一聲,道。
“朕這個弟弟,心計智謀倒是厲害,但是,朕早就說過,聖人,不是那麽好當的,所謂日久見人心,日子長了,有些事情,再努力僞裝,也難免會讓人瞧出破綻。”
“成敬……哼……”
看着這位太上皇不屑一顧的樣子,朱儀心中歎了口氣,但是面上卻分毫不露。
他自然能夠猜得出這位現在在想什麽。
事實上,打從太上皇歸來之後,朱儀便有這種感覺,那就是,太上皇雖然嘴上不說,但是,心裏一直有意無意的拿自己和皇帝做對比。
對于天子的優秀之處,這位總是裝作不屑一顧,但是,實際上卻無比在意。
而相反的,每每當有事情證明,天子不如他,或者是犯了和他一樣的問題的時候,他就會無比得意。
對于這一點,朱儀早有察覺。
這次成敬的事情,大約是讓這位覺得,天子長久以來的賢明,不過也是僞裝而已。
現如今,天子假公濟私,讓成敬去公報私仇,其實和他當年重用王振,也沒什麽區别。
當然,在朱儀看來,這區别大了,他相信,太上皇也清楚這一點。
但是,在現在這種情況下,顯然,太上皇有意無意的,忽略了這其中的差别。
不過,作爲一個合格的‘臣子’,朱儀也不會傻傻的說實話就對了。
既然太上皇覺得,把天子當成一個寵信宦官的君王能讓他高興的話,那就這麽以爲好了。
眼中的得意一閃而逝,朱祁鎮很快就回過神來,道。
“不過,他對科道的改革,倒是朕沒有想到的,外間現在,應該已經吵翻天了吧?”
“回陛下,确實如此!”
朱儀低頭回答道。
“消息傳出來之後,不少科道官員義憤填膺,覺得天子這是在阻塞言路,不聽谏言,已經遞了奏本上去,反對對科道的改革。”
“不過……”
話到此處,朱儀又有些猶豫。
見此狀況,朱祁鎮冷笑一聲,道。
“不過,倒也沒掀起什麽太大的風浪,對吧?”
朱儀硬着頭皮點了點頭,道。
“的确,雖有不少禦史上疏抗辯,但是,朝中有分量的大臣,卻幾乎都沒有發聲。”
“而且,這次是诏旨直下,并非是在早朝上商議,所以,上疏的人雖然有,但是卻不多。”
“他倒是選了個好時機!”
朱祁鎮輕輕哼了一聲,臉色似乎有些不悅,道。
“如今,科道禦史,大多都在外巡視或者督查軍屯,留在京中的風憲官本就不多,他又給都給事中和掌道禦史都升了品級。”
“不出意外的話,朝中的那些七卿大臣,應該也早得了消息,被暗中敲打過了。”
“上頭不願意說話,中間的人拿了好處,底下的人又大多不在,自然翻不起什麽風浪。”
明顯的聽出太上皇的口氣不太高興,于是,朱儀想了想,道。
“陛下,依臣想來,這事恐怕也沒這麽好解決。”
“如今京中的禦史的确不多,但是,等到消息傳到各地,隻怕在外巡視的那幫禦史們,可不會安分。”
大明的科道官員,向來不是好惹的。
仗着自己的手裏,有風聞言事和谏诤君上的權力,可以堪稱是肆無忌憚。
這一次,天子明顯是要限制他們的谏诤權,這種狀況下,這幫人不反抗才怪。
當然,會不會的兩說,既然是在太上皇面前,自然是要撿他老人家喜歡的聽。
對于太上皇來說,最愛聽的,自然就是天子遇到麻煩的時候。
不過,這一回,朱儀說完之後,太上皇卻并沒有什麽反應,而是皺着眉頭,似乎在思索着什麽。
見此狀況,朱儀雖然心有疑惑,但是,卻也識趣的閉了嘴。
一時之間,重華殿中靜悄悄的。
片刻之後,朱祁鎮似乎終于想到了什麽,自言自語道。
“原來如此,朕明白了……”
聞言,朱儀小心翼翼的擡起頭,卻見太上皇的神色莫名,他猶豫了一下,還是開口問道。
“陛下,您明白何事了?”
“宋文毅!”
朱祁鎮将手在桌子上敲了敲,輕聲開口道。
“朕明白,皇帝爲什麽要調他回來了!”
“遼東鎮守太監,内閣的王翺,之前就是在遼東,朕沒記錯的話,當初王翺仗劍守城,被言官彈劾,是宋文毅替他說了好話,最終,他才免于責罰。”
“他們二人,一向交情不淺!”
“此番,皇帝調宋文毅回京,并不是真的信任他,也不是想讓他接替成敬,而是想要幫王翺繼續站穩腳跟,同時,制衡在内閣當中權勢越來越大的俞士悅!”
所以說,當了這麽多年皇帝,朱祁鎮到底還是有點底蘊的。
至少,朝廷上下的政務,他都是清楚的。
“制衡俞士悅?”
朱儀有些疑惑。
于是,朱祁鎮繼續道。
“不錯,雖然王翺此次栽了一個跟頭,但是,内閣還是要用的,既然如此,王翺這個首輔,就還得拉攏着。”
“但是,皇帝不許他沾手清流,又不讓他在朝中培植勢力,那麽,王翺想要穩住自己的位子,就隻能靠内閣的整體力量。”
“問題就在這……”
“一個本身在朝中人脈不廣,又剛剛經受了彈劾,失去了閣議,又暫時失去了分票權的首輔,該如何壓服内閣的其他閣臣呢?”
“尤其是,還有這麽一個強勢的次輔在!”
這番話,看似是在對朱儀解釋,但是,實際上,也是朱祁鎮在梳理自己的思路。
“俞士悅本就在朝多年,入閣之後,和張敏關系一直頗佳,在外朝當中,他也頗有聲望,更重要的是,他跟于謙素來關系很好,朕記得你之前對朕說過,這段時間以來,俞士悅在很多政見上,也和于謙不謀而合,這就說明,他們二人已經不是單純的私交,而是開始轉變成政治盟友。”
“這種情況之下,俞士悅在内閣中有勢力,在外朝中有盟友,而且,還身兼太子府詹事一職,哪怕他自己不想搶王翺的風頭,可在他的襯托之下,王翺隻會越來越沒有存在感。”
“所以,這個時候,王翺能夠依靠的就隻有……”
“聖寵?”
這個時候,朱儀也‘反應’了過來,略有些驚訝,道。
“不錯,聖寵!”
朱祁鎮得意的點了點頭,道。
“内閣說到底,依仗的是天子的權勢,王翺這個首輔,既然靠不了别的,那麽,隻要拿到了聖寵,依舊可以壓服整個内閣。”
“尤其是在現在這個時候,王翺外無強援,内有強敵的情況下,天子将宋文毅調入京中,其實就是想通過宋文毅,徹底将王翺收入囊中。”
“原來如此……”
朱儀長長的吐了一口氣,一臉歎服,道。
“陛下果真聖明,朝堂上的所有蛛絲馬迹,都逃不過您的法眼!”
面對這番恭維話,朱祁鎮卻隻是擺了擺手,道。
“如此一來的話,那朕原先的想法,恐怕就要改一改了。”
看着朱儀露出的疑惑之色,朱祁鎮解釋道。
“雖然朝野議論,宋文毅是爲了接替成敬回來的,但是,朕最初并不這麽覺得,因爲宋文毅此人,當初和金英有舊,借着金英的關系,朕對他也算頗爲看重,這才遣他出鎮遼東。”
“隻不過,他出京的早,所以,這層關系知道的人不多,可即便如此,皇帝對他,也不會不防,就算調他回來,也不會讓他接觸朝政。”
“但是,想通了剛剛的這一節之後,朕的看法就改變了,既然皇帝看重的,是宋文毅和王翺的關系,而如今他想要限制科道,又需要内閣來調和内外,那麽,就必須得讓宋文毅擔任要職。”
“不然的話,宋文毅回京,就毫無意義。”
“當然,掌印太監肯定是不可能的,除了掌印之外,一個懷恩,一個舒良擔着秉筆太監,所以,宋文毅這次回來,大抵是個司禮監少監……”
擰眉思索了片刻,朱祁鎮忽然招了招手,對着内侍吩咐了兩句。
随後,在朱儀一頭霧水的目光當中,幾個内侍迅速在桌案上,鋪開了一層宣紙。
朱祁鎮提起禦筆,沉吟片刻,揮毫潑墨,在上頭大筆一揮,寫了兩個字,随後,又命人拿出一枚私印,蓋了上去。
待得墨迹微幹,朱祁鎮才命人,将宣紙送到朱儀的面前,道。
“伱此次回去之後,想個法子,當面将此物交給宋文毅,就說是朕賜下的,别的不必說,且看看他的反應,然後再來回奏!”
朱儀看着面前宣紙上的“忠毅”二字,并未多說什麽,隻是拱了拱手,道。
“臣遵旨!”
于是,朱祁鎮點了點頭,道。
“你上次對朕說的,軍府之事,朕考慮過了,如今的英國公府,的确力顯不足,所以,你若覺得有把握,去做就是了,但是勳衛之事,且放一放,朕知道,各家勳貴都上心着這件事。”
“但是這件事上,朱鑒說的對,畢竟涉及禁衛,不可操之過急,朝廷不是已經遣了人去邊境遴選嗎?待到他們回來,開始真正編制幼軍之事,再順勢提起此事便是!”
“是……”
聞言,朱儀眸色一凜,但是,仍舊隻是拱手領命,什麽也沒有說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