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堂之上,向來瞬息萬變。
原本,杜甯開口禀奏,先是否定了殿試受賄舞弊的可能,已經足夠讓在場的人震驚了,但是随着他的目的真正顯露,在場的一衆大臣,還是一陣驚疑不定。
要知道,這件案子一出,蕭镃卷鋪蓋回老家,已經成了闆上釘釘的事,原本此事也該到此爲止,有這麽個翰林學士來背黑鍋,也足夠了。
但是,誰也沒想到的是,蕭學士骨子裏竟然這麽看重顔面,被舉子們堵着府門一罵,竟然給天子遞上了一封自陳書,然後割脈自殺了。
要是就這麽死了,那也算了,往死人身上潑髒水,有的是人會幹這種事,說成是畏罪自殺,簡直是輕輕松松的。
可偏偏,人給救下來了!
這一下,可就變得有意思了。
衆所周知,自殺的念頭,往往是一時沖動,真的過了那股勁兒,未必就還能再有決心下得去那個手。
尤其是生死一瞬間的時候,那種無力感,很少有人會想再次體會。
所以,蕭镃的命保下來了,他再次自殺的可能性很小。
正因于此,這件案子才會迎來轉機,蕭镃既然自殺,代表着他很有可能,是真的有冤屈。
對于他這樣一個清流詞臣來說,這種污名是他不能承受的,所以才會想要以死自證清白。
如今雖然沒死,但是,他心中的怨憤不會有絲毫的減輕,換句話說,如果真的有人構陷他,那麽,蕭镃必定會不顧一切的反咬一口,哪怕搭上自己也不在乎。
這種情況下,杜甯隻要能夠利用得當,那麽,蕭镃完全可以變成他的助力,以此來扳倒江淵,甚至是江淵身後的人,這本是最明智的做法。
但是,杜甯卻沒有這麽做,他雖然把矛頭對準了江淵,可卻不是隻針對江淵一人,而是捎帶着張敏,朱鑒,甚至于,他的一番話,把所有的讀卷官都彈劾了進去。
如果單單從案情上來說,隻要杜甯說的都是真的,那麽,這些讀卷官們,的确都難逃幹系。
可朝堂之事,向來都不能隻看事實。
貿然将内閣三人同時卷進來,已經是十分冒險了,要知道,能夠做到内閣大臣的位置的,都不會在朝中是孤身一人。
之所以衆臣覺得,杜甯會将矛頭對準江淵,除了因爲這件事情,他是最大的嫌疑人之外。
更重要的一點,其實是江淵在朝中的人脈,随着他和陳循鬧翻之後,已經斷了大半。
再加上,杜甯和江淵本身同出于清流,所以,他們之間相争,其他派系的大臣,并不方便插手。
但即便如此,對内閣消息靈通的人都知道,自從之前江淵和朱鑒聯手擠兌俞士悅不成之後,他就轉投了王翺的門下。
有這位首輔大人撐場面,江閣老也不是那麽容易被拿捏的。
而除了江淵之外,張敏雖然向來在内閣當中的存在感不強,但是,他是個實幹型的人才。
内閣五個大臣,王翺,朱鑒是以功拔擢,外官入京,俞士悅是從大理寺轉調而來,江淵雖然是從刑部侍郎遷升内閣,但是,他屬于清流一脈,是從翰林院轉調到的六部,并沒有地方經曆。
這麽些個人當中,唯有張敏,是正正經經的從七品知縣做起,一步步腳踏實地的擢遷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,然後在匠戶改制中得了天子賞識,被擢入了内閣當中。
這樣紮實的政績資曆,再加上張敏在朝中素來脾氣頗好,所以,他在朝中的聲譽一直不錯。
尤其是在進到内閣之後,無論是王翺,俞士悅,還是江淵,朱鑒,都因爲在各種各樣的原因鬧出過幺蛾子,隻有張敏,雖然和俞士悅這個次輔一直保持着良好的關系,但是,卻一直安安分分的,沒鬧出過什麽麻煩。
這樣的人,看着好欺負,但是,實際上是最不好欺負的。
因爲一但将矛頭對準了他,所有人都會覺得,你是在欺負老實人。
朝廷當中固然有許多争權奪利的,可也少不了張敏這樣踏踏實實做事的人。
杜甯把他給一塊打下去,很容易引起朝堂衆臣的反感。
至于朱鑒,雖然因爲之前和俞士悅的鬥争當中落敗,甚至因爲謀求太子府詹事的事情,而落得聲名狼藉。
但是不得不說的是,人家朱閣老,身上畢竟背着一個孤身出使,營救太上皇的功勞。
更不要提,很多人其實都在猜測,朱鑒的背後,其實就是太上皇在暗中支持。
這幾個人,一個就已經不好對付了,更不要提,杜甯一下子要對付三個。
哦,對了,這還不止,雖然杜甯将主要責任推到了内閣三人的身上,可也沒忘了其他幾個侍郎的責任。
這些個侍郎,雖然有所轉調,但是,基本都沒怎麽動,在朝中也算是有分量有人脈的人物,他們的身後,或近或遠的,也站着幾個七卿重臣。
這些人要是聯合起來,杜寺卿這回,算是把大半個朝堂都給得罪了。
最明顯的一點就是,當杜甯的話音落下之後,朝堂上的那七卿大臣,包括内閣王翺在内,都将目光投向了杜甯的老師陳循。
那意思是,你這個弟子,到底在搞什麽名堂?
然而,面對一幫大臣試探的眼神,陳尚書卻八風不動,面無表情,似乎杜甯的所作所爲,和他毫無關系一樣。
既然如此……
朝堂上沉寂了片刻,老大人們紛紛收回目光。
面子他們給了,但是既然陳循不接,那麽,可就不怪他們了。
一衆老大人眉目低垂,個個低聲不語,朝堂之上,議論聲越來越大,終于,吏部侍郎趙新大步出列,道。
“陛下,大理寺既奉聖旨察查此案,理當審慎,如今,杜寺卿口稱此次殿試,乃是翰林學士蕭镃夥同内閣大臣江淵,張敏,朱鑒故意串聯,私定标準,借朝廷掄才大典牟取私利,不知證據何在?他們所謀之私,又是何事?”
既然杜甯要鬧,那麽,就得有經得起質疑的底氣。
剛剛的少許沉寂,是朝中一衆大臣,給陳循的面子,讓他這個杜甯的老師自己出面,将局面收拾。
但是,陳循不動,那麽,就默許了群臣可以反擊。
事實上,這才是朝中一衆大臣對杜甯此舉感到意外的原因。
殿試舞弊并不是什麽小罪名,對于參與閱卷的大臣們來說,用才幹不足,一時出錯來結束,是最好的理由。
當然,既然天子動怒,那麽,想要這麽簡單的遮過去,明顯已經是不可能了。
但是,杜甯是刑案老手,他完全可以用春秋筆法,将重點都放在江淵等幾個人,甚至是江淵一個人身上。
可他不肯,那既然杜甯先彈劾了他們,就不能怪他們反抗了。
總沒有隻能杜甯彈劾他們,而不準他們質疑的理由。
當然,涉事其中的大臣,是不會最先開口的。
以吏部爲例,這次參加殿試閱卷的,是前兵部侍郎,現任吏部侍郎的俞山,出面質疑的,則是另一位侍郎趙新。
這位趙侍郎,在朝中的資曆可不淺,從老尚書王直還未緻仕的時候,他就已經是吏部侍郎了。
而且,這位趙侍郎的經曆十分傳奇,他是朝中大員當中,少有的沒有進士出身的官員。
永樂三年,趙新鄉試中舉,被選入太學讀書,後來機緣巧合,參與編纂《永樂大典》,之後叙功被授予工部主事,曆任工部主事,戶部郎中,江西巡撫,吏部侍郎等職,爲官以清正勤廉著稱,在糧儲,吏治等諸多方面,都是一把好手。
更重要的是,當初王振勢大,于謙被人構陷,趙新和俞士悅一樣,是爲數不多的幾個願意站出來替于謙發聲的大臣。
甚至于,因爲此事,後來趙新也一度被王振記恨,構陷入獄,因爲此事,雖然于謙如今官居少保,但是,他對于這位趙侍郎,也依舊十分尊重。
事實上,若非是王文橫空出世,趙新一度被認爲是,最有可能接任王直吏部尚書職位的人。
甚至于,雖然王文橫插了一腳,直接空降成了吏部尚書,但是這位趙侍郎,卻并沒有任何怨言,反而兢兢業業的輔佐王文,完成了前次的大型京察。
這樣的一位大臣,除了官位不及七卿之外,在朝中的影響力,可是絲毫不弱。
隻不過,這位老大人向來安分守己,并不參與朝中争鬥,隻管着自己手裏的事務,可這一回,卻不一樣,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,這位趙侍郎,有一位好友,不是别人,正是内閣的張敏。
面對趙新的诘問,杜甯倒是不慌不忙,道。
“趙侍郎,蕭學士在割脈自殺之前,曾經留下一封自陳書,這份自陳書中,寫明了江淵是如何主動同他串聯,又是如何核定審閱标準的。”
“當日,在閱卷之前,江淵主動叫住了蕭镃,趁休息時,主動提出,應當統一閱卷标準,當時,蕭镃原本打算拒絕,但是,江淵願意幫助他推選三名候選人送到禦前,在說動蕭镃後,又叫來了張敏和朱鑒,二人也均對江淵所說的閱卷标準表示認可,并表示可以由蕭镃來代他們選定候選人。”
“随後,蕭镃在閱卷開始之後中間,曾召集諸讀卷官,将程宗的試卷傳閱,夥同江淵大肆稱贊程宗的試卷中正平和,暗示他們黜落鋒芒太盛,不夠中庸之道的試卷。”
“此事,除江淵等人秘密商議一事,是出自蕭镃的自陳書外,其他諸事,皆有據可查,并非本官胡言。”
聞聽此言,趙新皺了皺眉,見此狀況,江淵終于繃不住了,上前道。
“陛下,蕭學士的确曾召集諸讀卷官,稱贊程宗的試卷,但是,并未暗示我等黜落與程宗論點不同的試卷,至于杜寺卿指證臣與蕭學士勾結一事,更是子虛烏有。”
“臣不知道蕭學士爲何要陷害于臣,此次殿試,臣未能爲國選材,亦知有罪,但是,欲加之罪,臣不敢領受,陛下聖明,必能明察秋毫,還臣清白。”
與此同時,張敏也上前,道。
“杜寺卿,你說此事乃是江閣老一手謀劃,聯合本官和朱閣老,用三個呈送禦前的名額,換取蕭學士舉薦程宗,那麽本官想問,江閣老爲何要這麽做?”
“你先前已經說了,我等諸讀卷官,和包括程宗在内的一幹士子,并無任何牽連,那麽,江閣老冒此大險,隻爲舉薦一個素不相識的舉子,這恐怕有些說不通吧?”
“即便是江閣老有其緣由,那麽,本官想問一句,我和朱閣老,又是爲何要和江閣老聯手呢?”
雖然說,張敏在内閣素來低調,但是,看着好欺負,不代表真的好欺負,這一連串的诘問,句句都直指杜甯話中的漏洞。
緊接着,還沒等杜甯回答,禮部侍郎王一甯又站了出來,開口道。
“陛下,江閣老所言非虛,蕭學士的确曾召集諸讀卷官,稱贊程宗,但是,并未暗示什麽,臣等選才失當,自當領罰,但是杜寺卿所言,乃欲加之罪,請陛下明察!”
所以說,這就是杜甯這麽做最大的劣勢。
雙拳難敵四手,何況,他要敵對的,還不是四手,而是一大幫位高權重的大臣。
趙新就不說了,光是江淵,張敏,王一甯這些讀卷官站出來,就夠他受的了。
當然,這也是因爲,杜甯到現在爲止,的确沒有拿出什麽過硬的證據,唯一的一個,就是蕭镃的自陳書。
但是,這隻是蕭镃的一面之詞,想要就此指控這麽多朝廷大臣,難度頗大。
事實上,這也是江淵等人,能夠淡定的等到現在的原因。
杜甯奏疏當中的内容,他們早就已經得知了,恰恰是因爲,他們知道杜甯雖然喊得響,但是實際上拿不出任何過硬的證據,所以,才絲毫沒有慌張的神色。
甚至于,有些人或許還想着,能夠趁此機會反咬一口,也說不定。
面對這樣的狀況,杜甯也有些緊張。
他的奏疏當中有什麽漏洞,他當然是清楚的。
事實上,他最開始的時候,也是打算隻針對江淵,并不涉及其他人,但是最後,在陳循的建議下,他才改了主意。
現如今,如此禀奏的負面影響,已經漸漸顯露出來,但是,老師所說的轉機,卻又在哪呢?
還是說,這個時候,就要拿出最終的底牌了嗎?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