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:當一件事情很難辦,但是又躲不過去的時候,該怎麽辦?
作爲一個久經仕途,且屹立不倒多年的五朝老臣,胡濙的回答是,第一要敢向前沖,能往上打。
雖然說這是私下裏,但是正因爲是私下裏,所以天子的話擺在這了,才更容不得他們退縮。
越是這種場合下,越是事情難辦,越不能磨磨唧唧的。
要是不難辦的話,天子随便在早朝上一提,自然就有無數的人湧上來做。
正因爲難辦,所以天子才私下來找,也正因爲難辦,所以,天子才找了他這麽個德高望重的五朝老臣,禮部尚書。
人總是要有用的,總想着誰也不得罪,最終就是誰都會得罪。
所以該頂上的時候,再艱難也得頂上,隻有關鍵的時候頂得上,屁股底下才能坐得穩。
胡濙心裏跟明鏡一樣,以天子的性格,決定了的事情,就必然要做到。
他胡濙要是辦不了,自然就會有其他人來辦。
别人來辦,就會有兩種情況,一種是他下台,别人上台,另一種更慘,就跟今天一樣,事情别人來做,黑鍋他來背。
畢竟,宗務一道,繞不開的就是禮部和宗人府。
身爲禮部尚書,胡濙若袖手旁觀,倒不是不行,但是不管怎麽袖手,一旦出了事,這個壓力都會來到他的身上。
倒不如幹淨利落的接下來,既在天子面前留下一個關鍵時候能頂得上的形象,又把怎麽辦這件事情的權力,握在了自己的手中。
事情自己來做,該寬該嚴,該收該放,方向總是自己來把控的,不至于跟在别人的屁股後頭收拾手尾。
但是,如果隻領悟到這一層,那麽就隻是魯莽而已。
接下來好接,但是辦好卻不容易,要是悶着頭光知道接,在天子這的印象倒是留好了,可作難的隻會是自己。
所以,在堅持第一條原則的基礎上,第二條,就是得敢提困難。
在朝堂上呆了五十年,胡老大人早就過了年少氣盛,非要事事證明一下自己能力的階段了。
事情難做就是事情難做,辦事的态度要好,但是客觀困難也得說,當然,強調困難的同時,不能讓天子覺得,這是在推脫埋怨,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……讓搭檔去說!
這也是雖然胡濙最先看到奏疏,但是,這段時間以來,他都在和天子商議完善,但是卻并不過多說事情有多難辦的原因。
逃不掉的還有這位岷王爺呢,等他來了,自然會說的……
朱徽煣隻怕到現在還不知道,找他過來一塊商議的建議,其實是上回觐見的時候,胡濙老大人提出的。
紅臉白臉嘛,總得分工合作,不能讓他一個人都唱了。
當然,僅僅有這一步還不夠。
天子把事情交給他們,要的是他們來辦事,不是讓他們來叫苦的。
所以,說完了困難,自己得有解決的辦法。
前一步可以讓别人來做,但是,這一步一定得自己來。
說白了,想要馬兒跑,不能不讓馬兒吃草,要學會借力,尤其是借天子的力。
整饬軍屯爲什麽能推行的下去,還不是因爲天子肯放權,肯讓于謙全權主持,甚至于爲此,于謙差點把兵部變成自家的後花園,天子都沒有阻攔。
整饬軍屯是大政,那天子要整饬宗務,自然也是大政。
既然如此,那就不能厚此薄彼,更不能獨斷專行的把事情交給他們就不管了。
該給的支持還是要給的!
要知道,這件事情,尤其是禮部要承擔的部分,可是徹徹底底的得罪人的活兒,要是沒有天子的支持,胡老大人是決計不會幹的,就算是幹,也有的是法子出工不出力。
這一點,朱祁钰也明白。
身爲天子,在這種涉及到國政方向的大事上,是絕不能隻管結果,不求過程的。
不然的話,要麽會導緻底下人打着旗号胡作非爲,這一點最典型的,就是剛剛發生的土木之役。
要不然的話,就會得到一個虛假的結果,譬如嘉靖,耳朵邊倒是舒服的很,但是實際上,真正的情況卻沒人給往他面前遞。
既是國政大事,天子可以不事必躬親,但是,每一步的走向,必須自己控制,至少要了解清楚,給底下人指明方向。
因此,沉吟了片刻之後,他開口道。
“既是如此,先讓叔祖安排着,給各家宗室去信問問,禮部也先上個奏疏,到時候朕下廷議。”
“至于這幾條措施,旁的衙門牽扯不大,但是關于宗祿的部分,得和戶部商議,大宗伯這幾日,便可和沈尚書談談看,到時候由禮部主導,戶部聯名呈個本上來,朕瞧瞧再說!”
得嘞!
胡濙眼中精光一閃,拱手道。
“陛下聖明!”
他要的就是這句話。
要不怎麽說,陛下是個聖明君主呢。
這份聞弦歌而知雅意的貼心,可不是一般的君上能做到的。
整饬宗務這件事,涉及的面不算廣,但是影響卻不小,難度絲毫不比整饬軍屯要簡單。
所以,肯定是要拉人一起來擔的。
岷王接走了一部分壓力,但是最難的部分,還在禮部這裏,所以,還需要繼續再找人一塊背這口鍋。
胡濙雖然舉了這麽多的衙門,什麽刑部,都察院,戶部,但是其實,核心就隻有一個,那就是戶部。
因爲這件事情一旦辦成,戶部是得利最大的。
甚至可以說,從改革的動力上來說,戶部比禮部的動力要更強。
這是沒辦法的事,誰讓戶部管錢呢!
大明要說最花錢的兩個地方,一個是邊軍,另一個就是宗室。
偏偏,大明的稅收制度又比較特殊。
邊軍的軍費,戶部隻要想,還是能控制的,但是宗室的祿米,戶部卻是壓根就管不了的。
曆年地方的稅賦在收取之後,一部分押解京師,另一部分,就會直接用作當地宗室的祿米。
換句話說,這部分的稅賦,壓根就不會過戶部的手,最多就送來個賬本,讓戶部幹瞪眼。
如今各處都需要用錢,尤其是一旦災年到來,那麽,朝廷最大的壓力,必然會在戶部身上。
所以,如果能夠削減宗室的花費,那麽戶部必然是頭一個贊成。
但是,顯然天子也看到了,對戶部來說,他們關心的隻有宗祿的部分。
至于像其他的措施,像是嚴保勘,嚴刑罰,慎婚姻這樣雖然有效,但是并不能立竿見影節省花用,卻會引得宗室不滿的措施,戶部必然是趨向于保守的。
因此,既然要整饬宗務,主導權必須仍由禮部掌握,但是,宗祿這個最得罪人的燙手山芋,就得拉上戶部一起背鍋。
這一點,其實也是正合胡濙的想法的。
還是那句話,隻要是觸動到了宗務的部分,那麽禮部無論如何都是躲不過去的。
既然如此,那麽這個主導權就不能交出去。
胡濙不願意摻和風波是一回事,但是既然摻和了進去,那麽,他就不可能毫無作爲。
何況……胡濙的眼中閃過一絲追憶,但是很快被遮掩下來。
宗室之患,也是太宗皇帝一生的心病啊……
不過,這個細小的表情雖然稍縱即逝,但是,到底還是被上首的朱祁钰給捕捉到了。
心中歎了口氣,最後,他也沒多說什麽,隻是揮手,示意二人可以退下了。
衆人各懷心事,隻有某戶部尚書,此刻還懵懂不知,自己已經不知不覺中,被人塞了個燙手山芋。
不過,這就不是朱祁钰操心的事了,話他已經給胡濙了,雖然隻是口谕,但是對于胡濙這樣的人來說,有口谕就夠了。
真要是給了旨意,怕是胡老大人還覺得限制他發揮呢!
待得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殿中,早就侯在一旁的舒良上前道。
“皇爺,準備的差不多了……”
于是,朱祁钰點了點頭。
“更衣!”
…………
出了武英殿,朱徽煣還在想着剛剛的事,一直到和胡濙拱手告别,然後快走到宮門口的時候,他才忽然想起來,自己剛剛好像有什麽事給忘了。
對,沒錯,就是現在還在外頭罰站的那對倒黴父子!
雖然說他這次是被天子召進來的,但是過來的時候,他好像說自己會替他們在天子面前求情來着。
結果現在,被天子這麽一攪和,他全給忘了……
躲在宮門後頭,偷偷看着還在外頭大太陽底下搖搖欲墜的伊王父子倆,朱徽煣心中一陣發愁。
這可咋整啊!
就在這個時候,遠處來了一隊内侍,朱徽煣轉頭一瞧,頓時心中一喜,來者不是别人,正是天子的貼身内侍懷恩公公。
“給王爺請安,王爺可是在想着,外頭的伊王父子二人,該怎麽應付?”
剛一見面,懷恩就開門見山,行了個禮,開口問道。
朱徽煣點了點頭,帶着一絲希冀,道。
“公公,陛下那邊……”
“放心,陛下早有安排!”
懷恩的臉色帶着幾分古怪,再度拱手道。
說着,他壓低了聲音,在朱徽煣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,頓時讓後者的臉色變得十分精彩。
“這……真的要這麽做嗎?”
朱徽煣胖胖的臉皺成了包子,道。
“就沒有别的法子了?”
“王爺,這也是爲了您好,不這麽做,伊王父子那邊,怕是不好交代。”
懷恩招了招手,于是,便有兩個小内宦走了上來,接着,懷恩對着朱徽煣安慰道。
“您放心,他們這些人都是慣熟這些事的,下手有輕重的很,不會讓您受苦的。”
怪不得天子剛剛在殿中的時候,隻字不提,非要等到他出來了,再派人追過來……
朱徽煣糾結了片刻,看了一眼外頭的伊王父子倆,最終還是點了點頭,道。
“那……行吧!”
“你們倆,可弄得像一點啊……”
…………
午門外,随着時間一點點的推移,遠處圍觀的人都散了不少,朱颙炔父子倆,依舊站在原地。
已經将近一個時辰過去了,宮裏還是沒有一丁點的消息。
舒良這個混賬東西,竟然真的就這麽走了,留下他們父子倆在這暴曬。
這一個時辰下來,又恰是正午時辰,朱颙炔額頭上的汗水,已經徹底将他的衣衫浸透,他的嘴唇都隐隐起了幹皮,到現在爲止,他連口水都沒喝。
至于體力方面,倒是有了個好消息,這位伊王爺,已經從最開始的雙腿發軟,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了。
至于他的兒子朱勉塣,則更是不堪,早已經是臉色泛白,眼冒金星,站着的身子都有些搖搖欲墜。
這可不是裝的,而是他這副早就被酒色掏空的身子,在太陽底下曬了一個時辰,确實是已經快到了極限。
見此狀況,伊王剛剛降下的念頭,不由又生了起來。
如今已經沒了舒良阻攔,那是不是,他可以稍稍放肆一些?
闖什麽太廟皇陵,肯定是不行的,但是,都已經在這等了一個時辰了,要不就先回十王府歇一歇?
就算是受了責罰,可畢竟他是天子的長輩,等了這麽長時間才走,天子就算是要怪罪,也不至于重罰,總好過這麽繼續在這站下去。
這個念頭一升起來,就變得越來越強烈。
就在本能再一次要壓到理智的時候,宮門處,卻忽然有了動靜……
隻見一隊内侍從宮門走出,爲首者是一個身着錦衣的太監,雖然面孔有些陌生,但是看他的衣冠,可見在宮中地位不低。
在他的身後,兩個小宦官攙扶着一個身着王袍的身影,正蹒跚着往前走着。
這道身形太過于有标志性,所以伊王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,這是岷王朱徽煣。
隻不過,這個時候的朱徽煣,和進宮之前的樣子,差别着實是有點大。
衣袍下擺褶皺不已,而且還沾着不少灰塵,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,眉頭皺成了川字紋,兩個人攙扶着他,依舊走的十分艱難。
“這……”
于是,将自己剛剛的念頭頓時抛到腦後,朱颙炔立刻迎了上去,道。
“岷王兄,這是怎麽了?”
朱徽煣此刻疼的龇牙咧嘴的,聽到伊王的問話,正要開口,一旁的懷恩卻搶先道。
“内臣懷恩,給伊王爺請安。”
“奉陛下口谕,伊王父子跋扈無狀,公然和朝廷欽差大臣沖突,着即日起,禁足十王府思過,無旨不得擅離,岷王掌宗人府事,情理不分,君前無狀,着停俸一月,以示懲戒!”
說罷,懷恩對着他們拱了拱手,道。
“二位王爺,旨意宣完了,皇宮大内,内臣不敢私傳乘輿,隻能找幾個得用的人,護送二位出宮,陛下身邊離不得人,内臣便先告退了。”
“多謝懷公公!”
見此狀況,朱徽煣拱了拱手,送走了懷恩。
“剛剛那是天子新提拔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懷恩,日常在天子身邊侍奉,甚得寵信,爲人也頗和善。”
眼瞧着伊王欲開口發問,他卻伸手止住了對方的話頭,簡單的解釋了兩句,随即便道。
“此處不好說話,先走吧,回去的路上再說……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