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行中天,不知不覺已是正午時分。
太陽高高的懸在天穹中,放肆的渲染着最後的酷熱,日子跌進八月,但是秋老虎的威力,卻着實不容小觑。
午門外,伊王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落,臉色已經變得有些蒼白。
整整半個時辰了!
天子還沒有召見他們父子!
堂堂的藩王宗親,就在這午門外這麽站着,站了足足半個時辰,而且,還不知道要等多久。
伊王平素雖然縱馬遊獵,胡鬧的很,但是到底養尊處優,這一個時辰站下來,腿肚子都有些發軟。
狠狠的瞪了一眼朱勉塣,伊王的不過,相比較體力上的消耗,更讓伊王在意的,是遠處悄悄觀望着的一幹官員身上。
雖然隔着很遠,看不清楚神色,但是,光是這些人站在哪,就讓伊王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。
他何曾被人這麽看過笑話?
擡頭望着恢弘的宮城,伊王的眼中不由閃過一絲怨憤之色。
打從出生起,他就沒受過這種折辱,簡直豈有此理!
念頭一起,伊王簡直想立刻轉身就走。
不過到了最後,他到底還算是保有幾分理智,沒有真的如此胡作非爲。
說到底,這裏是京城,打從他一進城門開始,就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他。
雖然說他不怕這幫官員的彈劾,但是,如今天子擺明了要爲難他。
這個當口,他要是敢衆目睽睽之下轉身就走,一頂抗旨不遵的帽子扣下來,正好給了天子發作的借口。
咬了咬牙,伊王冷着一張臉站在原處,看着八風不動,打從剛剛開始,表情就始終沒有變過的舒良,心中罵了兩句,腳底下卻不曾挪動。
不就是耗嗎,打從啓程來京的時候,他就有這個準備了!
他還就不信了,無緣無故的,這天子真的能将他這個藩王給怎麽着!
然而,随着時間的推移,伊王倒是還撐得住,可他身邊那個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兒子朱勉塣,就沒有這個體力了。
站在原地,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,朱勉塣嘴唇都有些幹涸,眼巴巴的看着自家父王,一副哀求的神色。
“父王,這要等到什麽時候啊?”
不争氣的東西!
伊王心裏暗罵了一聲,但是到底還是有些不忍,躊躇了片刻,他努力擠出一絲笑容,對着舒良問道。
“公公,可否前去通禀陛下,問問還需多久?若是陛下此刻無暇,我父子二人明日再來觐見如何?”
在伊王看來,這已經算是服軟了。
盡管他内心滿大不願意這麽做,但是,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頭。
朱勉塣雖然酒色荒唐,但是對他還是十分疼愛的,不然也不至于寵成這個樣子。
然而,面對伊王這樣的“低聲下氣”,舒良卻笑眯眯的道。
“陛下現在還有政務要處理,還請王爺再稍候片刻。”
我***!!!
看着舒良這皮笑肉不笑的樣子,伊王氣的臉色通紅。
你tm問了嗎?!就在這跟我說這個!
按下心中的怒火,伊王道。
“本王倒是有些好奇,是何等樣的急務,值得陛下将本王這等遠道而來的宗親藩王擱置一旁,連片刻的召見時間,都耽擱不得嗎?”
雖然一再壓抑,但是,伊王話語中的怨氣還是難以遮掩。
不過,話一出口,他就後悔了。
這樣的話,很容易會被攻讦爲心懷怨望,雖然算不上什麽實證,但是終歸是會授人以柄。
就在伊王有些懊悔的時候,一旁的舒良卻似是并不在意這番‘把柄’,反而笑眯眯的道。
“其實也沒什麽大事,就是近日以來,各地呈報上來的,宗室不法之事,像什麽馳馬傷人,強搶民女,私自出獵,哦對了,還有公然襲擊朝臣,威脅地方官員的奏疏。”
“陛下也不是故意要王爺在此久候,實在是這些奏疏過分多了些,所以,隻能請王爺稍待了。”
這擺明了就是在指桑罵槐!
一番話說的伊王臉色通紅,一時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,隻能站在遠處生着悶氣。
不過這個時候,舒良倒是十分貼心,問道。
“王爺,可是郡王爺體力有些不支,怕堅持不住,昏倒在這午門前,有失宗室體統?”
伊王的眼睛亮了亮,他怎麽沒想到呢!
看了一眼旁邊的朱勉塣,他正想打眼色給這個不争氣的兒子。
卻聽見舒良在一旁繼續悠悠的道。
“若是如此,王爺不必擔心,咱家已經請了太醫院的劉太醫在旁等候,劉太醫最擅針灸,郡王爺若是真的堅持不住,劉太醫一針下去,保準生龍活虎的。”
……
……
……
這番話說的不緊不慢,但是伊王卻再度被氣的臉色漲紅。
他要是還聽不出來,眼前的舒良是在戲弄他,他就可以去當傻子了!
眼看着哭喪着臉的朱勉塣,伊王再也壓抑不住内心當中的情緒,怒喝道。
“爾等簡直是欺人太甚!”
“走,咱不等了,去太廟,陛下既然縱容内宦如此折辱宗室藩王,那本王到要去祖宗牌位面前好好問問,陛下還算不上朱家子孫?”
人的氣性一上來,便什麽也顧不得了。
剛剛伊王還在顧忌着會給天子處置他的借口,結果現在被舒良這麽一激,憤怒之下,拉着朱勉塣轉身便走。
其實平心而論,伊王能夠忍到現在,已經算是進京之前做了諸多心理建設的結果了。
不然的話,以他養尊處優的性子,隻怕早就負氣而去了。
然而,不得不說,伊王到底是無法無天的日子過慣了,實在是沒有深刻體會過,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,這句話真正的含義到底是什麽。
“你們做什麽?”
伊王拉着朱勉塣二人氣沖沖的往外走,然而,他們剛走了兩步,就發現自己的面前多了一隊東廠番子。
這隊番子大約有數十人上下,呈一字排開,死死的擋住他們的去路。
他想要往前闖,這幫番子倒是也不做反抗,伊王父子二人要推他們,就站在原地受着,但是他們父子二人本就養尊處優,再加上在這太陽底下曬了半個時辰,早就沒了體力,推一個推不動,再推一個還是推不動。
隻得暴跳如雷的轉過身,對着舒良厲聲喝道。
“放肆!”
“舒良,你一介内宦,竟敢攔住本王的去路,誰給伱的膽子,如此冒犯宗室?”
“自然是皇爺給的!”
舒良雲淡風輕,依舊笑眯眯的望着眼前暴怒的伊王。
停了片刻,他斂容道。
“王爺,陛下有旨,诏王爺父子在此侯召,王爺若是走了,便是抗旨不遵。”
“内臣等放王爺走了,亦是抗旨不遵。”
“所以王爺還是安穩在這等着爲好,說句不當說的,此乃禁中大内,陛下未有旨意準王爺父子二人離開之前,王爺就算是等死在這,也得候着!”
所謂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頭。
真正的意思是,管你願不願意低頭,不低按着你,也得低!
“無法無天!無法無天!簡直是無法無天了!”
伊王額頭上青筋直蹦,顯然對舒良一介宦官,敢跟他如此說話,感到憤怒之極。
他在午門前頭,繞着面前番子組成的隊伍,來回的走着,口中不停的喃喃着。
恰在這個時候,不遠處傳來一道聲音。
“怎麽回事?”
伊王循聲望去,卻見來人同樣一襲王袍,胖胖的身子相較之前,顯得有些消瘦。
岷王朱徽煣!
見到他的身影,伊王頓時大喜,道。
“岷王兄,這裏!”
算起來,朱颙炔和朱徽煣二人,算是同一輩的人物,都是太祖皇帝之孫,朱徽煣生于洪武三十四年,朱颙炔生于永樂十一年,雖然同輩,但是論年紀,朱徽煣要大些。
當然,由于藩王各居封地的特性,之前的時候,他們沒有什麽交情,也僅僅是之前宗室進京的時候見過面而已。
不過那個時候,岷王府自己的那一檔子事攪和的一團亂麻,伊王自然也不會往上去湊。
但是,即便如此,看見這個同爲藩王宗室的身影,伊王還是像看到了救星一樣。
于是,看着正向午門走來的朱徽煣,朱颙炔連忙迎了上去。
“這是怎麽了?”
朱徽煣身子雖胖,但是走起路來卻不算慢,很快就來到了午門之前,看着這排列整齊的一隊東廠番子,還有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以上的朱颙炔,頓時皺了眉頭,開口問道。
見此狀況,伊王正要開口,一旁的舒良卻搶先道。
“回岷王爺的話,今日伊王爺到京,陛下有旨,命伊王父子二人在午門外侯見,許是陛下有事,耽擱了些時候,伊王爺等的有些不耐煩了,鬧着要上太廟去,内臣沒了法子,隻能大着膽子攔上一攔,岷王爺既到了,還是好好勸勸伊王爺,這太廟也是随意好去的嗎?”
???
朱颙炔瞪大了眼睛,指着舒良,嘴唇都有些發顫。
明明是這個混賬東西公然欺淩他們父子,這怎麽張口說出來,反倒是他們在胡鬧了?
“你胡說,照本王看,分明是你欺瞞陛下,刻意爲難我父子二人,否則陛下如此笃信親親之誼,何以将我父子二人晾在午門外如此之久?”
或許是因爲見到了朱徽煣,覺得來了自己人,朱颙炔的情緒也沒有剛剛那麽慌亂,總算是智商上線了幾分。
一股腦的,将罪責全都栽到了舒良的頭上,這個可惡的太監,打從一開始,就屢屢戲弄于他。
朱颙炔的心中,早就憋足了火氣。
見此狀況,朱徽煣似乎也有些生氣,皺着眉頭轉向舒良,問道。
“舒公公,伊王所說可是實情?”
“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喲,岷王爺,内臣不過是天子奴婢,就是給内臣一百個膽子,又豈敢爲難宗室藩王?”
聞聽此言,舒良也叫起了撞天屈,道。
“岷王爺明鑒,着實是剛剛伊王爺父子二人,情緒過于激動了,内臣怕他們沖動之下,冒犯了天子聖顔,所以才勸了兩句。”
“至于刻意爲難,可真真是冤枉内臣了!”
“這皇宮大内當中,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膽子,又豈敢假傳聖命,隔絕聖聽?”
說着話,似乎是爲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,舒良揮了揮手,排列整齊的東廠番子頓時退至兩旁。
接着,舒良道。
“如今,既然岷王爺到了,那麽内臣也不做這個惡人,伊王爺是想離開,還是想去太廟,都随伊王爺心意,隻陛下若怪罪下來,還望岷王爺能給内臣做個證人,證明内臣确實曾竭力阻攔,實在是伊王爺一意孤行,内臣不敢冒犯!”
伊王在旁邊看着舒良這副颠倒黑白的無恥嘴臉,簡直是瞠目結舌,這話原來還可以這麽說嗎?
舒良的這副樣子,任誰看見了,都會覺得是伊王在無理取鬧。
原本伊王覺得,自己在封地已經算是嚣張跋扈了,可沒想到,到了京師之後,他才算是知道了,什麽叫真正的嚣張。
先是于謙當面敢擋路質問他,随後又是這個舒良,明晃晃的欺淩他們父子,可到了最後,竟然還裝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,真真是當面一套,當面再一套!
看着朱徽煣狐疑的樣子,朱颙炔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。
畢竟,雖然舒良的說法有點問題,但是基本事實卻也不算歪曲。
何況,剛才的時候他怒從膽邊起,想着要闖出去,不受這個氣,但是現在有朱徽煣在,他漸漸冷靜下來,真叫他沖去太廟,他也不敢冒這個風險。
真要是鬧到那種地步,可就是明晃晃的打天子的臉了。
這是京城,真要是把天子給惹急了,他指定沒有什麽好果子吃。
因此,一時之間,朱颙炔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,就這麽尴尬的站在原地。
見此狀況,朱徽煣似乎明白了什麽,道。
“伊王,你且放心,我等本是血脈相連的宗親,陛下召你進京,想來也是有事相詢,隻不過一時半刻耽誤了。”
“這樣,你先在此處等候片刻,本王進宮去向陛下打探打探消息,稍安勿躁,切莫做什麽出格的舉動,免得被人瞧了笑話去。”
這話算是給了一個台階,朱颙炔的臉色總算轉好了些許,拱手道。
“那就多謝岷王兄了!”
朱徽煣“嗯”了一聲,點了點頭,便匆匆進宮去了。
鬧了這一番風波,朱颙炔氣性也平了不少,目送着岷王的身影消失在宮門處,然後惡狠狠的看了一眼重新挂起笑容的舒良,帶着朱勉塣繼續回到遠處,等候着朱徽煣的消息。
隻是,這位伊王爺沒想到的是,這一等,便又是足足半個時辰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