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埂旁,看着白白胖胖跟福娃娃一樣的朱見深,老者忍不住笑了起來,道。
“小公子,這麽塊地哪算大喲!”
“老漢如今是上了年紀了,幹不了重活,年輕的時候,老漢侍弄二十畝地,都是輕輕松松的。”
“可惜,現在不行了……”
老者捶着腿,一邊歎息着,似乎在回憶往昔的年輕力壯。
“哇!”
這種事情,對于自幼長在深宮的太子殿下,自然是陌生無比的,朱見深瞪大了眼睛,張着小嘴有些驚訝。
“那這一片田地,都是老爺爺家的嗎?”
朱見深指着遠處的一大片土地,繼續問道。
這話本是童言無忌,但是卻問到了老者的傷心處,他沉默了片刻,才苦笑道。
“老漢哪有這麽大的本事喲,這一片地,都是劉财主家的,老漢家裏,隻有七八畝地,這麽點地,老漢和兩個大兒子平時忙活就夠了。”
“老漢的兩個大孫子,身強力壯的,卻隻能出去做點小生意,要麽就是給人家種地交租子,一年下來也落不着啥,十七八了,還沒娶上媳婦。”
“還好,前兩年他們要去當兵,被老漢攔下來了,花了銀子,贖了徭役,當時還有人罵老漢瞎折騰,不就是出把子力氣嗎?”
“可結果,隔壁家的老黃,家裏兩個兒子,一個去當兵了,一個去服徭役,跟着大軍一塊走了,一場仗打下來,全沒了,唉……”
村子裏的老人,向來健談。
放開了最開始的緊張,尤其是面對朱見深這樣一個小娃娃的時候,老者的話匣子就徹底打開了。
“不過,老漢家的小孫子,倒是跟小公子一樣聰慧,今年才十一歲,就已經考了童生了,村頭的私塾先生,都說老漢的小孫子,以後一定是個舉人的命。”
看着老者一臉驕傲的樣子,朱見深顯得有些迷茫。
太子殿下如今還在識字明理的階段,對于朝廷的科舉制度,自然并不算了解,而且,就算是知道了,區區一個童生,對于日常接觸的至少是進士起步的朱見深來說,也未必能夠理解,老者到底在驕傲什麽。
這個時候,朱祁钰适時的把話頭接過來,道。
“那倒是好事,日後中了舉人,老丈一家便輕省了,隻不過,要辛苦老丈一家了,這般剛剛災後,也得出來耕田。”
“不過,如今夏稅不是已經交了嗎?老丈這是在養地?”
現如今,已經算是七月中了,朝廷的夏稅六月份就已經收了上來,放眼望去,這田地當中,都是已經收割之後的稭稈,并沒有種着莊稼。
聽到這番話,老者倒是有些驚訝,道。
“公子竟知道怎麽侍弄莊稼?”
尋常的官宦子弟,可不會知道養地這回事。
點了點頭,老者繼續道。
“是啊,夏稅交了,得虧是交了,不然的話,這地龍翻身,還不知道要耽誤多少收成,到時候夏稅交不上,老漢家裏這七八畝田,怕是要再賣出去一半。”
“公子别看如今莊稼已經收了,但是,這活兒啊,還多着呢,這地裏要是放着一個月不管,那野草長上來,這地就廢了,野草長得旺,新種的莊稼就活不了。”
“所以這莊稼收了,就得翻犁,老漢這幾畝田種的用心,這已經是翻了第二遍了,今兒差不多就翻完了。”
“翻完以後,這田裏的大土塊,都得搗碎,越碎越好,地裏的草啊,根啊,都要除淨,然後再找些肥料來,一點點的犁地,這樣種出來的莊家,收成才能好。”
“這活幹着幹着,個把月就過去了,要是幹不完就把種子播下去,明年的收成不好,老漢一家,可就得出去讨飯了,咱老百姓是窮命,讨飯就讨飯,可是明年的束脩要是耽擱了,可是不成……”
提起種地這回事,老者越發健談了起來,頗有幾分滔滔不絕的意思。
不過,朱祁钰聽着,卻不由歎了口氣,道。
“老丈一家也不容易啊,朝廷窮兵黩武,大興土木,倒是苦了百姓。”
“咦,公子,這話可不興亂說……”
然而,聽到這句話,原本坐在地上的老者,連忙往四周看了看,一副緊張的樣子,道。
“其實這兩年比以前好多了,前幾年的時候,到處都是賊寇,老漢就是怕家裏出事,才不讓幾個大孫子出遠門,人在家裏頭,日子過的苦些,可好歹能見着人,唉……”
朱祁钰原本還想再聊一會,但是這個時候,懷恩走上前來,默默的在他身邊耳語了兩句。
于是,朱祁钰朝着遠處瞧了一眼,果不其然,打從他們剛剛過來的方向,多了不少模糊的人影。
從地上站起來,朱祁钰想了想,對着懷恩說了兩句,于是,懷恩便不知道從哪拿出來一顆渾圓的珍珠,朱祁钰接過來,塞到老者的手裏,道。
“謝謝老丈,陪我們叔侄說了這麽多,耽擱老丈幹活了,一點心意,老丈且收着吧。”
“這……這……可使不得,老漢也沒做什麽……”
看着眼前圓滾滾的珠子,老者愣了愣,連忙推辭。
但是,朱祁钰徑直塞到他手裏,随後朝着他點了點頭,轉身便離去了,隻留這老者站在原地,拿着手裏的珠子,不知該如何是好……
告别了老者,朱祁钰帶着朱見深等人,倒是沒有再繼續閑逛,而是徑直回到了村子外頭錦衣衛駐紮的地方。
此刻,這小小的山坡上,除了有整齊以待的錦衣衛軍校,還多了不少官員,其中有幾個身着绯袍的老者,更是意外的紮眼。
“臣等叩見陛下,吾皇萬歲萬萬歲!”
眼瞧着朱祁钰回來,一幫望眼欲穿的绯袍老者頓時松了口氣,對視一眼,幾人立刻上前,大禮參拜。
朱祁钰打眼一掃,發現人倒是來的挺齊,吏部,禮部,工部,都察院,内閣,朝廷上有名有姓的大臣,基本上都到了。
與此同時,在一幫文臣大佬中間,還夾雜着一個瑟瑟發抖的順天府尹……
看來,他這一趟出城,可是給這些人折騰的不輕。
回頭望了望遠處的村落,朱祁钰卻并沒有多說,隻是對着一旁的盧忠等人簡單的道。
“回宮吧!”
…………
早朝是上不成了,但是,這事肯定完不了。
将天子和太子順順利利的送回了皇宮,一幫老大人沒一個離開的,堵在皇宮外頭,齊齊的遞了牌子請見。
一副天子不見他們就不走的架勢。
所幸的是,天子回了宮,好像就立刻恢複到了衆人熟悉的那個聖明君上,不多時,便有内侍出來,将他們一并宣召了進去。
“參見陛下!”
見禮之後,天子照例賜座,随後,天子似乎是知道他們要說什麽一樣,率先開口道。
“此次出宮,朕頗有收獲……”
哼!
老大人們揚了揚頭,一臉氣鼓鼓的樣子。
看來天子也不是不知道,自己所做不妥嘛,老大人們打定主意,管他什麽收獲,這回天子就算是說出話來,也不能輕易把這件事情給遮過去。
天知道他們得到消息的時候,渾身上下吓出的冷汗。
皇帝和太子,兩個人同時出宮巡遊,而且,還是在文武群臣都不知道的情況下,就帶着那麽點人。
但凡是出個萬一,往大了說,社稷江山都要動搖,朝政國本必将面臨新一輪的動蕩,往小了說,他們這些文武大臣,未盡到勸谏之責,緻使君上有失,有一個算一個,都是大明朝的罪人。
要不是擅自打斷君上的話,是殿前失儀,他們早就坐不住了。
此刻見天子自己率先開口,他們更加覺得天子心虛,因此,一個個的,不由摩拳擦掌,豎起耳朵打算好好聽聽,天子這回要怎麽“狡辯”,好一一反駁。
但是,讓他們沒有料到的是,說完這句話,天子側了側身,對着懷恩使了使眼色。
于是,這位總管太監立刻會意,一招手,便有兩個内侍上前,手裏各端着一個蓋着紅布的方形盤子。
走近前來,懷恩即将紅布掀開,頭一個盤子裏頭,是滿滿登登的圓滾滾的金珠,另一個盤子裏,則是足足的銀錠。
啊這……
盡管已經做好了準備,但是,面對這種場景,老大人們還是有些始料未及。
咋的,天子的收獲就是這?
難不成,這堂堂大明的皇帝和太子,聯手出去搶劫去了?
也不對啊!
老大人們到底都是見過世面的。
這盤子裏頭的金珠,可不是金子打造的珠子,而是一種特殊的珍珠,尤其是這種顆顆飽滿,金黃耀眼卻又帶着珍珠色澤的金珠,可是妥妥的皇家貢品。
這玩意理論上來說,隻有天子的内庫當中才有,上哪搶去?
就在衆臣一臉狐疑的時候,懷恩帶着兩個内侍,徑直捧着兩個盤子來到衆臣中間,然後……
站定在了内閣次輔俞士悅的面前!
“陛下特賜次輔大人及太子府屬官珍珠一盤,銀五百兩,請次輔大人代太子府領賞吧!”
俞士悅眨了眨眼睛,這咋和他扯上關系了呢還?
感受到各方投來的目光,這位次輔大人不由感到一陣頭皮發麻,連忙拱手道。
“陛下,無功不受祿,如此厚賜,臣身無寸功,豈敢領受?”
雖然這珠子銀子很誘人,但是,俞次輔這個時候要是接了,妥妥的要被當成文臣的叛徒……
然而,天子卻搖了搖頭,道。
“次輔謙虛了,朕此次出宮,最大的收獲,莫過于看到了太子的仁德憐憫,慎學好思之心,這段時日以來,次輔和太子府諸屬官竭力教導太子,方有此成效,豈稱無功?”
“再說了,這也不是給次輔一個人的,是給太子府諸屬官的,次輔領賞謝恩便是。”
這……
天子這麽一說,俞士悅更不敢領了。
都是在朝堂上混迹了幾十年的人,他豈會聽不出來,天子這是在拐着彎的,擺脫自己偷偷出宮的責任。
言下之意,你們瞧,朕出宮可不是任性,而是爲了考驗太子的品德,現在太子品行端方,就是達到了目的,些許的違制,不足爲道……
這哪是金銀珠寶啊,分明是燙手山芋!
但是天子都親自開了尊口,再推脫可就是抗旨了,一時之間,俞次輔欲哭無淚,左右爲難。
所幸這個時候,于謙站了出來,道。
“陛下,俞次輔不知今日陛下出宮,到底發生了何事,自然不敢領受,不妨讓臣将陛下今日在宮外的所見所聞一一講來,再賞賜東宮屬官不遲。”
俞士悅不可思議的看着于謙。
今天于謙肯陪着天子胡鬧,一同跑出宮去微服私訪,已經是叫他意外的很了,咋這一回來,還和天子一塊開始狡辯起來了?
一時之間,俞士悅忽然湧起一陣沖動,想揪着于謙的領子扒一扒他的那身皮囊,看看是不是裏頭被某個天官大人給換掉了。
倒是天子聞聽此言,望着于謙不知在想些什麽,但是片刻之後,天子到底還是點了點頭,道。
“準了!”
于是,于謙拱了拱手,開始從見到皇帝和太子的時候起,将自己的所見所聞說了一遍。
先是責罰梁芳的事情,于謙說得不急不緩,但是十分詳細,甚至連當時皇帝和太子是如何對話的,都一字一句描述的非常清楚。
聽着聽着,在場的一幫大臣,臉色便漸漸變得嚴肅起來,不約而同的陷入了沉思當中。
于謙别的不說,但是人品在朝廷上,絕對是一等一的金字招牌。
他說的話,基本就沒有摻假的,再加上這些事情隻要肯打探,并不難核實。
所以,老大人們自然都沒有質疑于謙說的話的真實性。
在場的都是人精,哪怕沒有親眼見到,僅僅是從于謙的轉述當中,他們便迅速的判斷出了天子剛剛說的那幾句話是什麽意思。
太子小小年紀,能夠在梁芳的事情上如此勸谏天子,而且能引用道理闡述,的确稱得上慎學好思。
但更重要的是,這種形式看似是在考校,可實際上,在這些大臣看來,這不僅僅是在考校,而更像是天子在借機親自教導太子治國之道!
爲一人之仁不爲仁,在一時之恕不爲恕!
賞罰分明,公允無私,才是真正的萬民之仁!
單是這兩句話,其中蘊含的道理,在這些老大人們看來,是臣子們絕難教給太子的,但是天子卻借着這麽一件小事,對太子如此潛移默化的影響教導,其中深意,恐怕不淺。
如此說來的話,那麽天子這次出宮,隻怕并不單單是任性這麽簡單了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