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話一出,衆人都望向了于謙。
但是,看見他也是一副疑惑的樣子,才稍稍放下了心,如今無論是國庫的狀況,還是民間的狀況,都經不起再打一場大仗了。
如果說要開戰,無論如何也是避不開于謙這個兵部尚書的,既然于謙也并不知内情,那麽,大約便可以排除掉這個可能了。
不過,若非是邊境生變,又會是什麽樣的事情,能讓天子焦慮至此呢?
聽到胡濙的問話,朱祁钰總算是擡起了頭,不過,罕見的,他臉上卻掠過了一絲爲難的神色,躊躇片刻後,他方開口道。
“諸位先生放心,目前來看,邊境尚無大事,瓦剌鞑靼相互攻伐,内耗頗多,就算是最後哪一方勝了,恐怕也無力南下。”
“不過……”
說着話,朱祁钰的臉色變得肅然起來,道。
“雖然邊境無事,但是,朕恐怕要跟諸位先生透個實底,那就是,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,朝廷隻怕要經曆一場不亞于大戰的艱難了。”
這一句話,讓剛剛放下心來的諸大臣,頓時又懸起了心。
不過,他們想來想去,也沒想到除了戰事之外,還有什麽能夠讓天子說的如此嚴重。
見此狀況,朱祁钰歎了口氣,道。
“昨日欽天監來禀,說星象有變,恐擾京師,朕原本覺得此說太過迷信,但是欽天監堅稱京師月餘之内必定有地龍翻身之禍,并列舉了許多迹象,加之朕近幾日以來,的确時有夢魇,晝夜難安,不知何故。”
“得欽天監禀奏之後,朕連夜命錦衣衛及東廠查探,發現果然屬實。”
“連日以來,京中有數口井水莫名變得渾濁不堪,又有驚鳥無故亂飛,老鼠頻繁活動,如此種種,皆爲欽天監中古書所載地震之兆。”
“如今此事雖尚難确定,但是京師重地,若出此禍,必是大災,故而,朕才會憂思深重。”
真正的事實當然不是這樣。
景泰二年七月癸醜夜,京師大震,自北而南,地龍翻身,死傷者過百人,這本是朱祁钰前世就經曆過的事情。
旁的事情,或許因爲他的重生會發生改變,但是天地偉力,隻怕非爲人願所動。
算算日子,距離京師地震的時間,已經不到十日了。
前世的時候,朱祁钰不知道也就算了,但是如今既然早就已經清楚了,自然要提前防範。
但是,如何對大臣們說,卻是一個難題。
最簡單的辦法,莫過于直接預測,謊稱是祖宗托夢什麽的,都可以,反正隻要能夠應驗,對于朱祁钰的威望隻會有增無減。
可是,朱祁钰卻并不想這麽做。
因爲,如果他的猜測屬實,他前世所經曆的這些天災仍然會如期降臨的話,那麽就說明,所謂的天人感應,完全是無稽之談。
所謂帝王失德引動天罰,也根本就是胡說八道。
他若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告知大臣們即将有災變的事,那麽,隻會強化他們心裏的這種觀念。
這并不是朱祁钰想要的。
他希望這些大臣和百姓,崇敬的是能夠讓社稷穩固,國家富強的天子,而不是虛無缥缈的鬼神之說。
所以,他就需要有一個足夠可信的理由,來說服這些大臣。
欽天監,就是最好的選擇。
這個機構帶着神秘色彩,平素和其他的衙門交往也不多,而且負責觀測星象曆法,拿欽天監來當由頭,是最合理的。
但是,即便是欽天監,要是預測的太準了,也難免會陷入朱祁钰所擔心的狀況當中。
所以,他這兩日日夜不停的翻閱了諸多的古書,總算是找到了一些地震前的預兆。
命錦衣衛和東廠前去核實之後,有些征兆的确出現了,但是,也有些沒有出現。
不過無論如何,總算是一個理由,當然,這個理由在一衆大臣看來,着實是讓他們有些哭笑不得……
就這?
老大人們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。
片刻之後,陳循上前道。
“陛下,天災難測,欽天監觀星象曆法,至多隻是猜測而已,陛下聖德昭然,勵精圖治,豈會無故有地龍翻身之事,若因一時猜測,擾動國政,恐非好事,還請陛下三思。”
作爲正統的儒家子弟,陳循向來信奉敬鬼神而遠之,何況,要論博覽群書,陳循在諸臣當中,也算是數一數二的。
曆朝以來,方士假借星象之名,招搖撞騙,自稱能夠預測天災的數不勝數,但是真正能夠預測成功的,幾乎沒有一次。
所以,哪怕朱祁钰列出了一些證據,還是難以說服這些大臣。
畢竟,看天子的這副架勢,又是要盤點國庫,又是要停罷工程,已經算是影響到了整個朝政大方向的走向。
僅僅是一個預測,未免有些過于小題大做了。
話音落下,其他諸臣也紛紛附和。
不過,衆人當中,倒是胡濙若有所思,上前道。
“陛下,自古地龍翻身,時常有見,京師雖少,但也并非沒有可能,欽天監既有預測,臣以爲多加防範,也不爲過。”
“但是,僅是一場地龍翻身,何至于令陛下如此重視,陛下向來運籌帷幄,此舉必有緣由,臣愚鈍,鬥膽請陛下明示!”
要麽得說姜還是老得辣呢!
胡濙這麽一說,便算是給朱祁钰遞了話頭,沉吟片刻,朱祁钰開口道。
“諸位先生,此處沒有旁人,朕也便對諸位實話實說。”
“此次欽天監的預測,隻是一個引子,朕之所以會如此緊張,更重要的是自去歲以來,各地呈報上來的災害越來越多。”
“朕查閱了過往數十年的記錄,發現近幾年以來,各地的災變在陸續增多,隻不過,因爲朝廷國力富足,且各地陸續有叛亂需平,所以少有人注意到之後。”
“近幾日以來,朕除了查閱古書,還翻出了各地呈報上來的關于氣候的奏疏,看過之後,朕便發現,雖然很多地方尚無災情,但是卻已然隐隐有所迹象。”
“欽天監這邊,除了禀奏了星象之外,還呈遞上來了近段時間各地的異常之時,自正統八年以來,各地時有久雨,嚴寒,夏日漸長,雷雨增多,冬日漸冷,暴雪不止……”
“這種趨勢如果延續下去的話,各地必然會演變出大的天災,朕不知道這災變何時會來,但是,朕不能拿天下萬民來冒險。”
應該說,這番理由倒是說的過去。
但是,畢竟沒有實打實的證據,因爲這個,轉變大的施政方針,對于一衆大臣來說,仍然有些難以接受。
不過,天子的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,他們再莽,也不能直接勸。
因此,片刻之後,内閣俞士悅上前,開口道。
“陛下仁愛萬民之心,誠社稷之福也,朝廷大戰方止,自當休養生息,恢複國力,但是朝廷政務千頭萬緒,一時若要轉變,恐生動蕩。”
“故而,臣以爲可以徐徐轉變,漸次停罷諸不急之務,朝廷已定當定之大政,仍需推行,除此之外,倡導軍民官吏勤儉養德,朝廷随時準備應對各項災情,臨機應變便是。”
這話說的委婉,但是實際上的意思就是,陛下您沒有必要這麽小題大做,該做的事還是得做,攤子鋪的這麽大,想調整也得慢慢來。
朱祁钰歎了口氣,他何嘗不想慢慢來呢……
但是問題是,已經沒有那麽多的時間給他了。
即将到來的地震,給他提了個醒,幾乎是從這次地震開始,大明各地的旱災,蝗災,雪災,雨災,洪災,幾乎是接踵而至。
這也是他這兩年,急着要修築大渠,整饬軍屯的原因所在,一旦耽擱了太久,他的精力勢必要轉移到應對這些災害上。
不過,看着底下一衆大臣紛紛對俞士悅的建議深以爲然的樣子,朱祁钰情知沒有真正的事實擺在眼前,是無法說服他們的。
沉吟片刻,他也就點了點頭,道。
“次輔所言有理,不過,該準備的還是要準備的,朕剛剛吩咐的事情,戶部和工部還是要盡心準備,不得懈怠。”
“除此之外,兵部整饬軍屯的進度,也得加快了……”
說着話,朱祁钰将目光落在了于謙的身上,道。
“于少保……”
“臣在!”
應該說,要論對天子的了解,在這殿中,于謙算得上是最出色的那一批,尤其是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磨合,二人在政治上的步調,堪稱是心有靈犀。
雖然于謙也不知道,天子爲何突然如此不安,但是毋庸置疑的是,既然天子有了這種感覺,就必然會采取措施。
如今朝廷上,牽扯精力最大的就是整饬軍屯的政務,如果天子所說的艱難處境,真的即将到來的話,那麽朝廷就必須要盡快解決軍屯之事,全力以赴的應對即将到來的大災。
現在全國各地的軍屯清算,正在穩步推進,這是一個水磨工夫,如果說要加快進度的話,除了加派更多的人手,更重要的就是,要快刀斬亂麻,以威臨之!
這個職責,除了他之外,别無他選!
“整饬軍屯乃國之重政,現如今各地方已然到了最艱難的階段,朕欲派遣朝廷重臣親赴河南,浙江,山東等地督之,于少保,可願前往?”
果不其然,天子的口氣鄭重,開口問道。
于謙深吸一口氣,拱手上前,同樣肅然道。
“職責所在,臣願爲陛下赴湯蹈火!”
“好,朕便命你總理整饬軍屯一應事務,親赴河南等地巡視,若欲阻攔整饬軍屯之政者,三品以下,允便宜行事,三品以上及宗室所涉,可先行羁押,覆奏後再行審訊。”
“臣領旨!”
三品以下便宜行事,已經屬于極大的權力了,除了都察院派出巡視的副都禦史,以及地方上的布政使,提督大臣之外,幾乎可以說是任由處置,可見天子的決心之堅定。
一衆大臣看着于謙堅毅的神色,心中知道,隻怕這次,各地方上,是要鬧個地動山搖了……
但是,這還不夠!
緊随其後,天子想了想,又點了都察院的名,道。
“總憲,整饬軍屯一事,仍需加派人手,朕已經下旨給錦衣衛,調撥官軍五千人,分赴各地,以爲護衛,爲了配合兵部推進,都察院至少要再調撥三十名禦史,供于少保調遣。”
前頭說過,都察院的人數雖多,但是滿打滿算,也就一百多人,如今已經有一小半,都撒了出去。
如今的人手,維持各道日常的運轉,都有些困難,更遑論天子一張口,就要這麽多人。
原本這種情況,陳镒肯定是要推拒一番的。
但是,面對着天子不容置疑的口吻,他躊躇了片刻,還是沒有直接反對,而是道。
“陛下,都察院現有人手不足,若要按陛下旨意抽調人手,恐怕尚需吏部配合,否則台憲不穩,亦恐朝局有失,請陛下恩準。”
“大冢宰?”
天子顯然也知道,陳镒并非在推脫,看了一眼一旁的王文,這位天官大人雖然脾氣倔,但是這個時候,顯然也是知輕重的,直接了當道。
“陛下放心,臣回去之後,即刻着手增補科道官員,保證在都察院抽調禦史出京之前,将名單遞上禦前。”
“好!”
天子微微颔首,衆人本以爲事情差不多了,卻沒想到,接下來,天子點了王翺的名,問道。
“首輔,如今翰林院狀況如何?”
“回陛下,新科進士的考選已經接近尾聲,此次試卷由臣及次輔,陳尚書共同閱卷,共選出庶吉士十二人,請陛下禦覽。”
蕭镃到現在爲止,還病在府中,所以,翰林院的一應事務,都由王翺暫代,其中最重要的,莫過于考選庶吉士一事了。
王翺本以爲,天子會揪着這一點繼續問下去,但是,卻沒想到,天子接下來便道。
“如此便好,翰林院中多飽學之士,欽天監所奏雖有古籍爲證,但是,仍需繼續考察,今日回去之後,首輔從翰林院中,擇通曉地理氣象之變者十人,分赴各地,實地考察,調閱近十年間的氣候典籍,以半年爲期,務要将近幾年之情況梳理清楚,編纂成冊,以爲朝廷參考。”
“是!”
這倒不是什麽難事,王翺沒怎麽猶豫,就答應了下來。
朱祁钰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,他知道,眼下的理由還說服不了所有人,但是他看過百年之後,非常清楚,很多的天災,隻要肯去找,其實是有可能找得到規律的。
趁此機會,他要編纂一部這方面的典籍,不僅僅是爲了之後即将到來的災年做準備,更重要的是,也要爲後世留下參考。
深深吸了一口氣,朱祁钰從禦座上站起來,居高臨下,肅然道。
“國家多艱,正是需要諸位先生同心協力,度過難關之時,自今日起,各部,院,寺,監需嚴明綱紀,不得懈怠疏忽,各衙門傾力配合,不得有誤。”
“當此之際,若有敢亂朝綱者,朕定重懲不宥!”
應該說,自從天子登基以來,一向以寬宏待人,似是這等殺氣騰騰的話,還是首次被說出來。
于是,所有的大臣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,哪怕心中仍然有不信的,卻也不敢輕忽,齊齊點頭,道。
“臣等遵旨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