盡管天子說,待一切查清之後,再做定奪。
但是,在場的老大人們都心知肚明,這件案子,就到這了。
畢竟,這件事情的真相是什麽,已經是明擺着的事了,但是,知道歸知道,可真的掀開,卻是不行的。
朝廷的體面,君父的威嚴,還是要保證的!
所以,這件事情還是隻能小範圍解決,這也是陳镒不贊同王文诏令諸司百衙的原因所在。
群臣能做的,也就是盡量避免,以後再有此類事情發生。
這個目的達到了,也就夠了!
事情解決的差不多了,群臣也都紛紛告退。
不過,臨了,兵部尚書于謙,戶部尚書沈翼,昌平侯楊洪,靖安伯範廣這幾位,卻被單獨留了下來。
大明這邊的事情,是告一段落了。
但是,孛都出逃的影響,遠遠不至于此。
其中最關鍵,也最核心的一點就是,孛都爲什麽要逃?
還是那句話,區區一個演武,不值得孛都冒此風險,潛逃離開大明,他此刻離開,十有八九,是草原上又出了大事。
作爲大明長久以來的對手,草原的局勢變化,自然也是朝野上下關注的重中之重。
隻不過,沈尚書看了一眼其他幾人……
除了他,都是和兵事相關的,而這個組合如果加上他的話……沈尚書默默的盤算着,一會該怎麽捂緊荷包。
見人走的差不多了,天子便從身旁的案上抽出一份奏疏,命人遞了下來,言簡意赅道。
“錦衣衛呈上來的奏疏,草原上果然出事了!”
盡管心中已有預料,但是聽聞此言,在場諸人還是立刻集中起了精神,挨個将内侍遞下來的奏疏看了一遍。
應該說,自從盧忠得了朱祁钰的提點,開始将錦衣衛的力量,從京師轉向邊境和地方之後,效果還是十分斐然的。
至少如今,對于邊境的動态,朱祁钰的消息,來的要比兵部更快。
當然,這其中的主要原因,還是因爲,錦衣衛在驿道快傳的時候,有着特殊的權限,倒不是說如今的錦衣衛比邊軍的夜不收要強。
這次孛都出逃,朱祁钰一方面派錦衣衛前往追捕,另一方面,也密令錦衣衛立刻着手開始查探草原的近況。
不負所望的,和孛都離開邊境的消息一同送回京師的,還有草原上的變故。
應該說,自從瓦剌之戰當中,脫脫不花率先撤軍,引得也先的整個攻明計劃崩盤之後,瓦剌和鞑靼之間的嫌隙就越來越大。
雖然說,名義上還維持着和平,但是,私下裏已經是摩擦不斷。
尤其是當大明和鞑靼的幾大部落展開互市之後,脫脫不花的力量日漸強盛,而也先卻失了一臂,實力大降。
這種情況下,雙方的大戰,幾乎是一觸即發。
事實上,當朱祁钰得知孛都出逃的消息的時候,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一節,待錦衣衛的消息發回之後,更是确認了這個猜測。
就在十天之前,脫脫不花以草原共主的名義,召開了一次會盟。
這次會盟的規模非常大,除了鞑靼和瓦剌的各大部落之外,基本上所有的草原部族,都到場參與。
而會盟的主題隻有一個,那就是議定蒙古大汗的繼承人。
由于受元朝風俗的影響,如今蒙古大汗的繼承人,也同樣被稱爲皇太子。
在這次會盟上,脫脫不花一改往日軟弱的态度,堅定的要長子脫古思爲太子,因此和也先發生了激烈的沖突。
事實上,脫脫不花和瓦剌的關系十分複雜,雖然說,脫脫不花是黃金家族的後裔,但是,卻并非是正統的汗位繼承人。
當初,阿岱汗和瓦剌首領脫歡大戰失利,脫歡本想自立爲汗,但是遭到了諸部落貴族的反對,不得不退而求其次,成爲太師,并擁立脫脫不花爲汗,希望通過他來控制東蒙古。
後來,脫歡雖死,但是他的兒子也先,卻繼承了他的威望和實力,繼續鉗制和蠶食黃金家族的威望。
爲了順理成章的讓瓦剌控制整個蒙古部落,脫歡還在世時,就将自己的女兒嫁給了脫脫不花,爲此,甚至逼迫脫脫不花,将已經娶納的正妻阿勒塔噶勒沁休棄。
脫古思,就是阿勒塔噶勒沁的兒子,原本按照脫歡的設想,在阿勒塔噶勒沁被趕走之後,他的女兒成爲了脫脫不花的正妻,所生的孩子,自然也就能繼承黃金家族的汗位。
通過這一層關系,他就可以作爲外戚,徹底掌控東蒙古,但是,脫脫不花雖然是靠着脫歡才登上汗位,可也不甘心,真正成爲一個傀儡,因此,對于太子之事,他一直遲遲不肯表态。
直到這次會盟,脫脫不花幾乎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,宣布了脫古斯的繼承人地位。
如此一來,他和也先之間的矛盾,就被迅速激化。
立也先的姐姐所出之子也先猛可爲太子,是瓦剌長久以來的期盼,也是也先一直容忍脫脫不花一步步試探他底線的最大原因。
但是現在,脫脫不花率先突破了這個底線,那麽,一場戰争,也就不可避免了!
而這,也恰恰就是脫脫不花想要的。
會盟結束的第二天,脫脫不花就以也先幹涉汗位繼承人,有不臣之心爲由,發兵瓦剌。
和往常的小打小鬧不同,這一次,脫脫不花動用了五大部落七成以上的精銳,明顯來勢洶洶。
這種情況下,也先自然不敢怠慢,也迅速組織起了瓦剌的軍隊,與之對抗,如今草原之上,兩大霸主針鋒相對,早已經是風聲鶴唳。
片刻之後,幾位大臣都看完了奏疏,眼中終于閃過一絲了然,楊洪沉吟着,開口道。
“陛下,若是草原局勢如此,孛都出逃,也就不意外了。”
“此次脫脫不花既然在會盟中宣布立脫古思爲繼承人,便是徹底和瓦剌撕破了臉皮,此番瓦剌和鞑靼,必起大戰。”
“孛都乃是也先手下大将,且是土爾扈特部的首領之一,也先若要動兵,必少不了他的幫助。”
“他如今急着出逃,恐是怕我大明得知了消息,将其扣在京師,以左右草原戰局。”
作爲對瓦剌最了解的人之一,楊洪一開口就說到了點子上。
和鞑靼一樣,瓦剌實際上也是由幾個大的部落組成,除了也先親自掌握的準噶爾部,還有杜爾伯特部,土爾扈特部,和碩特部,共四大部落。
這幾個大的部落,是整個瓦剌的主要力量來源,自然是被也先牢牢的握在手中。
孛都在瓦剌當中,負責的就是土爾扈特部,雖然,瓦剌部落之中,貴族衆多,孛都隻是土爾扈特部的首領之一。
但是,毋庸置疑,在草原戰事将起的情況下,他也必須盡快趕回去主持大局,不然的話,少了土爾扈特部的力量,将直接影響到這場大戰的勝負。
這個時候,範廣也點了點頭,道。
“不錯,按這份奏疏所言,此次會盟的時間,原本定在五月,但是,不知爲何,脫脫不花突然便将其提前。”
“所以,才讓孛都措手不及,隻能行此下策。”
于是,在錦衣衛的這份奏疏出現之後,整件事情的脈絡便逐漸清晰起來。
由于種種原因,瓦剌和鞑靼的關系日漸緊張起來,尤其是在脫脫不花宣布了要召開會盟的消息之後,也先隻怕也察覺到了對方的籌謀。
爲了阻止脫脫不花,他便派了孛都到大明來向太上皇求助,可脫脫不花,想來也不是毫無防備。
或許是他得知了使團到達大明的消息,所以提前召開了會盟,又或許,他壓根就是爲了騙也先派出手下大将到大明求助,所以才特意将會盟的時間定的那麽晚。
但是不管是哪一種,事實擺在眼前,局勢已然發展到了如此地步。
那麽,對于大明來說,要做的就是……
“陛下,草原内亂,對我大明來說是好事,如今正是整饬軍屯的關鍵時刻,邊境動蕩,此等狀況之下,也先和脫脫不花開戰,必無暇顧及我大明,依臣之見,我等隻需靜觀其變便是。”
沉吟片刻,于謙也開口道。
孛都出逃,已經成了定局,不可挽回。
那麽既然如此,這種情況下,自然是一動不如一靜。
趁着草原大亂的大好時機,整饬邊軍,才是正經事。
“于少保所言有理,陛下,如今我朝廷元氣不足,正是該休養生息之時,草原内亂,正讓我大明積攢實力,以圖後計。”
緊跟着于謙,沈尚書也趕緊開口說道。
那副眼巴巴的樣子,就差說陛下您可千萬别想打仗,那玩意太花錢了……
看着楊洪和範廣沉默的樣子,還有于謙欲言又止,沈翼止言又欲的樣子,朱祁钰也一陣好笑。
大明如今的底子,他又豈會不知?
就算有互市的補充,元氣也依舊未曾恢複,說白了,至少三五年内,大起兵戈是不可能的。
他真正關注的是……
“草原局勢,和大明的邊境安危息息相關,此戰之後,無論誰勝勝負,草原局勢必将大變,但是,無論是脫脫不花還是也先,隻要能夠吞并對方,則統一草原指日可待,所以,此戰我大明固然不可參與,但是,也不能完全袖手旁觀。”
沉吟片刻,朱祁钰眉頭微皺,緩緩開口,問道。
“楊侯,範都督,你二人久在邊鎮,你們覺得,這場仗若打起來,誰的勝算更大些?”
這……
楊洪和範廣對視一眼,一時有些躊躇。
片刻之後,還是楊洪拱手開口,道。
“陛下,戰場之上瞬息萬變,從無一定之事,但是,若論實力,此消彼長之下,恐脫脫不花此時要強于也先。”
“而且,從此次會盟可以看出,此次開戰的主導權,其實握在脫脫不花的手中,想來,他既然敢如此挑釁也先,必是有足夠的把握。”
“不過,也先也非易于之輩,所以臣以爲,此戰脫脫不花或有六成把握,能夠獲勝。”
這話其實說的比較保守,但是勝在穩妥。
畢竟,看天子的意思,其實還是想要插上一腳的,在場幾人雖然沒有明說,但是,都不約而同的,想要委婉的規勸天子,打消這個念頭。
說到底,大明現在兵力不足,财力也不夠,實在是打不起仗。
不料,天子聽完之後,卻搖了搖頭,道。
“高了,依朕看,此次脫脫不花的勝率,隻怕不到三成!”
看着底下衆人疑惑的神色,朱祁钰歎了口氣,道。
“諸卿可曾聽過,阿噶巴爾濟此人?”
“陛下指的,可是脫脫不花的弟弟,鞑靼的濟農阿噶巴爾濟。”
此人的名聲不小,甚至都不用楊洪,于謙略略一想,便道出了此人的身份。
濟農,蒙古話翻譯過來,意思是副汗,單單聽這個名頭,便可以看出,此人在鞑靼的位置有多麽重要。
朱祁钰點了點頭,道。
“按錦衣衛傳回的消息,此次開戰,脫脫不花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,都交給了此人,一旦此人倒戈,那麽,戰局必将逆轉!”
楊洪思索了片刻,也道。
“不錯,這阿噶巴爾濟的确是個隐患,臣當初鎮守宣府時,曾和此人打過交道,和脫脫不花的狡猾不同,此人好大喜功,雖然騎射工夫過人,但是,卻頗有野心,若是也先以利相誘,他恐怕真的會倒戈相向。”
話是如此,但是,楊洪還有半句話沒說。
那就是,隻是有這個可能而已,畢竟這種事情,誰也說不準。
當然,這種情況下,順着天子的話頭,可比做愣頭青要更合适,這一點,楊侯爺自然是清楚的。
然後,他便見到天子微微一笑,道。
“既然如此,那不妨我們幫這位濟農一把,如何?”
在場諸人對視了一眼,心中隐隐浮出一個猜想,躊躇片刻,于謙上前問道。
“陛下的意思是?”
朱祁钰笑了笑,開口道。
“既然這場戰事,無論是脫脫不花還是也先最終獲勝,對大明都非好事,那麽,何不嘗試一下,換個新的思路,讓這位鞑靼的濟農漁翁得利呢?”
“反正,他也有着黃金家族的血脈,登上汗位也不是不可能,而且,楊侯也說了,他好大喜功,并不難說服。”
“當初,脫歡既然能夠扶植一個大汗上位,我大明爲何不能呢?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