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底下前來禀報的内侍,孫太後的臉上閃過一抹詫異,原本略顯放松的神色也變得緊繃起來。
懷恩和阮浪,一個是皇帝的親信太監,一個是太上皇的心腹侍從,他們怎麽會同時過來?
不,更準确地說,不是同時過來,而是前後腳到了慈甯宮。
哪怕是這段時間,由于自己的大女兒鬧脾氣,孫太後被迫對外朝發生的諸多事情已經不再特别關注。
但是,這種局面下,她也立刻意識到,一定是發生什麽事情了,而且,十有八九,是皇帝和太上皇又在角力。
不過,尋常時候,即便是這種明争暗鬥,也不會鬧到慈甯宮來,畢竟,天位已定,外朝諸事和她一個深宮太後,不會有什麽關系。
除非是……
孫太後的眉頭一蹙,果斷的對着萬貞兒吩咐道。
“去叫上牛玉,梁芳,好好的守在太子的寝殿外頭,沒有哀家的懿旨,任何人不得出入!”
能夠讓她出面解決的,也就隻有家事了。
毫無疑問,現在涉及到天家,最重要的事,就是東宮太子。
上一次懷恩過來的場景,孫太後到現在還曆曆在目,因此,這一回,她的第一反應就是,先把太子護起來。
“是!”
萬貞兒應了一聲,急急忙忙的轉身出殿去辦事,孫太後才略略平靜下來。
不論懷恩和阮浪是不是爲太子而來,隻要他們見不到人,那麽,就有轉圜的餘地。
那麽,剩下的就是,她到底該先見誰?
略一沉吟,孫太後便對身邊的王瑾道。
“叫阮浪進來回話,讓懷恩先在偏殿候着。”
雖然說懷恩是來傳旨的,重要性肯定比阮浪要高,但是,這個時候阮浪過來,大概率就是爲了搶在懷恩之前找她,所以,先見誰幾乎不用猶豫。
于是,王瑾下去傳話,不多時,風塵仆仆,頭發花白的阮浪,便進到殿中,叩頭行禮道。
“奴婢給聖母請安。”
“起來吧,什麽事這麽着急,這個時候過來?”
孫太後一擺手,開門見山的問道。
不過,她問的幹脆,但是,底下的阮浪卻一陣躊躇,似乎頗有些猶豫不敢開口的樣子。
見此狀況,孫太後心下頓時一沉,擰眉問道。
“既到了哀家的慈甯宮,還有什麽話不敢說的?是不是太子出閣的事,又鬧什麽幺蛾子了?”
阮浪見孫太後的猜測跑偏到了太子的身上,忙在地上磕了個頭,道。
“回聖母,和東宮無關,是……是太上皇那邊,出了點事……”
太上皇?
孫太後捏緊了手裏的珠串,右手按着扶手,厲聲道。
“到底怎麽了?說!”
“聖母息怒,事情是這樣的,今日午後,太上皇召見了瓦剌使節伯都王,随後……”
見孫太後情緒已經變得有些激動,阮浪也不敢再有何隐瞞,竹筒倒豆子一般,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了一遍。
“……後來,皇上派懷恩公公來傳話,說是讓太上皇撤銷冊封,将那蒙古女子遣回迤北,可太上皇說,不過是一女子爾,無礙國家大事,冊封已下,斷無收回之理……”
話到最後,阮浪的聲音越來越低,孫太後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,聽到最後,她忍不住拍着一旁的扶手,怒聲道。
“糊塗!”
“他難道不知道,外朝現在是怎麽議論他的嗎?”
“昏庸無能,荒淫好色,奢靡揮霍,可他呢?也不看看自己,自從回了南宮,鬧出了多少事端,光是妃子就納了多少個!”
“如今被人家奉承了兩句話,心竅都迷了,他真以爲,那話是皇帝傳的嗎?”
“沒聽見嗎?朝中大臣眼跟前全都在文華殿呢?他這是還嫌自己遞出去的把柄不夠多嗎?”
“你上偏殿瞧瞧去,皇帝的人,都派到哀家的宮裏來了,他那是來傳話的嗎?他分明是來看哀家笑話的!”
“看看哀家生了一個什麽樣不知廉恥的兒子!也讓天下人瞧瞧,太上皇是何等的昏庸!”
慈甯宮中,孫太後霍然而起,一聲聲的喝罵回蕩在整個殿中,吓得一衆侍奉的人瑟瑟發抖,一個個都把頭低的深深的,裝作自己什麽也沒聽到的樣子。
沒有辦法,孫太後的這番話說的實在太直白了。
雖然對于這些内容,他們多多少少都心裏有數,可那畢竟是太上皇。
别說是把這些話說出來了,就算是私下議論,被發現了都是杖斃的下場,更何況,這番話當中,還不止涉及太上皇,連天子也一并涉及了,這就更不是他們能聽的了。
“娘娘息怒!”
眼瞧着孫太後怒火沖天,說話都有些口不擇言,阮浪一邊驚懼,一邊磕着頭。
一旁的王瑾也有些心驚膽戰,悄悄的一揮手,示意無關的人統統都退下,然後小心的上前,扶着孫太後坐下,勸道。
“聖母何必動怒,太上皇這麽做,必然也有自己的考慮,何況,乾清宮那邊,故意将瓦剌使團冷落至今,也未嘗不是在逼迫他們去尋太上皇,所以這件事情,到底是誰算計了誰,尚未可知……”
應該說,王瑾雖然在慈甯宮侍奉的時間不算特别長,但是他對于孫太後的脾氣秉性,還是了解的。
别看這位聖母皇太後,口裏對太上皇罵的起勁,但是,别人若是開口說太上皇的不好,哪怕她嘴裏不說,但是心中必然不悅。
所以這個時候,隻能把太上皇往好了說,才是真正緩解氣氛的辦法。
果不其然,這話說完,孫太後雖然仍然生氣,但是,卻在王瑾的攙扶下,緩緩坐了下來,冷哼一聲,道。
“他能有什麽考慮,無非是被美色迷了眼罷了!還什麽故人來尋,那是普通的故人嗎?簡直是鬼迷心竅!”
但是,不論如何,剛剛罵了一同,孫太後此刻的心緒,總算是漸漸平息了下來,将目光落在阮浪的身上,她沒好臉色的開口道。
“回去告訴太上皇,這件事情,哀家不認!那個蒙古女人,讓她哪來的回哪去,少來禍亂我大明的後宮!”
這話說的帶着幾分情緒,但是,内裏的态度卻堅定不移。
然而,哪怕孫太後已經說的如此明白,底下阮浪已然跪在原地,沒有動彈。
這副樣子,看的孫太後又是一陣火起,一拍扶手,又站了起來,冷聲道。
“怎麽,阮浪,你到了南宮侍奉這段日子,哀家指使不動你了?還是說,伱覺得太上皇要爲那個狐媚子忤逆哀家?”
“聖母息怒,奴婢不敢,隻是……”
阮浪頭都磕紅了,瑟瑟發抖,但是,口齒還算清晰,道。
“聖母,奴婢來時,太上皇有幾句話,讓奴婢告訴聖母,他老人家說,之所以收下那蒙古女子,是因爲……”
接下來,阮浪的聲音變得細微起來,但是,孫太後還是聽清楚了,隻不過,聽完之後,她更是不由捏緊了手裏的珠子,差點就要把這翡翠珠子捏的粉碎。
“荒唐,荒唐,他可還記得,他是大明的太上皇?”
“早知如此,哀家費盡心思讓他回來作甚,還不如死在瓦剌,也好讓哀家有顔面能見先皇!”
阮浪跪伏于地,一句話也不敢說,整個慈甯宮的氣壓低的吓人。
這一回,就連王瑾,也不敢開口再勸。
直到片刻之後,孫太後長長的吐了口氣,咬了咬牙,對着王瑾冷聲道。
“你去偏殿,把那個懷恩給哀家叫過來!”
“是……”
王瑾躬了躬身,一步不停的離開了這個讓人難受的殿中,不多時,一襲蟒衣,的懷恩進了殿中。
隻見他先是掃了一眼已然侍立在一旁,低頭不語的阮浪,又看了看明顯神色十分難看的孫太後,心中大緻便已經知道了如今的狀況。
不過,雖則如此,懷恩的臉色卻依舊平靜的很,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般,絲毫不受殿中凝滞氣氛的影響,懷恩不卑不亢的拱手道。
“内臣給聖母請安!”
“起來吧!”
有了上次的事情,孫太後看見懷恩就覺得來氣,尤其是看到他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,更覺得心中不悅。
不過,眼下的場面,她也沒心思跟他計較,一擺手示意他起身,随後便直接道。
“剛剛阮浪已經将南宮發生的事情跟哀家說了,皇帝遣你過來,可是爲了太上皇納娶那蒙古女子一事?”
懷恩點了點頭,拱手道。
“聖母英明,按理來說,此事乃太上皇後宮之事,陛下不好置喙,但是,那蒙古女子身份非同一般,乃瓦剌太師也先之妹。”
“如今,瓦剌和脫脫不花關系極差,戰事一觸即發,爲了避免大明被再度卷入草原戰事當中,陛下和朝中諸位老大人都覺得,這個時候,還是不要接納瓦剌之人爲好。”
“隻是,太上皇畢竟身份尊貴,于此事上又十分堅持,陛下無奈之下,和衆臣商議過後,方遣内臣來驚擾聖母,想懇請聖母下一道懿旨,命太上皇收回冊封旨意,将此蒙古女子送回草原。”
“如此,既是爲了太上皇的聲譽着想,也是爲了朝廷邊境的安甯,請聖母明鑒!”
應該說,懷恩的這番話說的有理有據,而且,不出孫太後的所料,懷恩在說這番話的時候,有意無意的在強調一件事。
那就是,他過來傳話,并不隻是皇帝的意思,也是一衆大臣的意思。
狠狠的瞪了一旁的阮浪一眼,孫太後壓下心中的怒意,長長的吐了一口氣,道。
“此事哀家已經知道了,不過,皇帝未免有些杞人憂天了,區區一個女子而已,如何能夠左右的了戰事興廢?”
聽了這話,懷恩不由眉頭皺了起來,擡頭看了一眼孫太後,躊躇片刻,開口道。
“聖母……”
然而,他剛說了兩個字,孫太後就打斷了他,道。
“你不必說了,此事太上皇固然做的不對,但是,倒也不必如此小題大做,若是那脫脫不花,因爲太上皇收留了一個瓦剌女子,而來攻我大明,那隻能說明他早有預謀,不因此事,也有别的由頭。”
“偌大的一個大明,能打赢一回,就能打赢第二回,太上皇當初禅位給皇帝,就是相信,皇帝能夠定國安邦,保社稷祖宗平安,朝中如今有諸多賢臣輔佐,哀家相信,這點問題,還不至于應付不過來!”
“至于這個蒙古女子……”
雖然這一番話是純純的在替太上皇說話,但是,提到其木格這個人,孫太後的臉色還是有些不好看,輕哼一聲,孫太後道。
“皇帝說的有理,我大明和瓦剌戰事方息,冊封也先之妹爲妃,着實不太妥當,大明不怕草原生事,但是,臣心民心總要顧忌。”
“因此,所謂麗妃的冊封,須得收回,不過,此女既然是太上皇故人,前來避禍,那若趕她回去,未免顯得太上皇不近人情,便讓她留在南宮當中,做一女官,侍奉太上皇身側,得個安穩平安便是!”
“這……”
懷恩有些猶豫,似乎在想應該怎麽說。
不過,還沒等他想好,孫太後便已經擡手,對着身旁的王瑾道。
“此事便照此處理,你去拟一道懿旨,分别送到南宮和皇帝處,就說這是哀家的意思。”
得,懿旨一下,而且是給兩邊的,那就說明,這位聖母皇太後,是真的下了決心了。
反正再勸無用,懷恩也就索性不再多說,躬身道。
“聖母既然執意如此,那内臣這就回去回禀陛下,内臣告退!”
看着懷恩匆匆離去的背影,孫太後揉了揉額頭,睜眼看着阮浪,又道。
“此事,哀家雖聽了太上皇的話,但是,你回去之後,也将哀家的話帶回去。”
“你且告訴太上皇,他今日行之事,太過冒失,不僅是今日,這段日子以來,他所作所爲,都浮躁的緊。”
“朝局之事,哀家本不欲多言,但是,如今朝局動蕩,人心浮動,宜靜不宜動,往後日子還長,一切不必着急,須得戒急用忍!”
“聖母放心,奴婢一定将話帶到。”
阮浪跪倒在地,神色恭謹中終于松了口氣。
雖然說,太上皇交代的事情沒有完全辦好,但是所幸,也沒有辦砸,總算是能夠交差。
領了旨意,阮浪便拱手告退。
待得阮浪離開,殿中一下子便空了不少,孫太後坐在榻上,手裏的珠子被緩緩撥動,不知想到了什麽,神色複雜之極。
片刻之後,幽幽搖動的燭火下,一聲重重的歎息傳出,回蕩在整個宮殿當中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