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甯宮,天色漸暗,殿中已然掌起了燈。
孫太後用了晚膳,斜卧在榻上,手裏虛握着一串翡翠珠子,目光卻落在右手幾張筆迹稚嫩的紙張上。
“寫的不錯,比以前長進不少,看來這段時日,深哥兒是用了心的。”
這幾頁紙上寫的都是最普通的百家姓,千字文,但是孫太後卻看的很仔細。
自從上次鬧出了晨昏定省的風波之後,孫太後便意識到,太子在慈甯宮待着的時間不會很久了。
所以,這些日子下來,她深居宮中,萬事不理,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朱見深的身上,希望在他真正出閣,立在朝廷群臣面前的時候,能夠是一個合格的太子。
見孫太後的心情不錯,一旁的牛玉也小心奉承着道。
“聖母明鑒,這段時間太子殿下十分懂事勤勉,雖然每日都要去南宮晨昏定省,早早起來讀書,但是,依舊從不叫苦叫累,小小年紀,便沉穩堅毅,足可見太子殿下心智之堅,不愧爲先皇長孫也。”
聞聽此言,孫太後也歎了口氣,将手裏的紙張擱下,開口道。
“哀家知道,深哥兒這些日子辛苦的很,可是這是沒法子的事,身爲天家子孫,儲位國本,身負重任,自然不能像尋常孩童一般無憂無慮。”
“先皇當年,對太上皇的教導,亦是如此,所幸祖宗庇佑,深哥兒自己懂事争氣,該做的事情都做的很好。”
“但是僅有這些,是不夠的……”
說着話,孫太後的眉頭微蹙,臉上閃過一抹嚴厲,道。
“太子不日即将出閣,待行過大禮,深哥兒便得移居東宮,到時候,哀家和太上皇都不在身邊,太子所能依靠的,也就隻有你們這些在身邊侍奉的人了。”
“至于東宮的屬官,畢竟是皇帝定的人,未必肯盡心盡力護着太子,就算是肯,可他們畢竟是朝廷大臣,很多時候,都會被各方牽扯,難有作爲,所以,太子在東宮的大事小情,你都需謹慎,明白嗎?”
牛玉立刻跪了下來,道。
“聖母放心,奴婢必當盡心竭力,輔佐太子。”
孫太後點了點頭,但是眼中卻忍不住閃過一絲憂慮。
平心而論,她其實并不想讓太子和宦官走的這麽近,至少,現在不要走的那麽近。
畢竟,王振的殷鑒在前,宦官專權的危害,實在是難以估量。
但是想是一回事,可做起來,又是另外一回事,有些事情,不是自己想怎麽做就可以怎麽做的。
按照孫太後原本的設想,先定儲位名分,然後讓太子在慈甯宮開蒙,由她親自看顧教導,可以不和宦官走的太近。
待稍長之後,太子有了獨立判斷的能力,知道親賢臣遠宦官的道理,也能夠把握天家之間的複雜關系,再行出閣禮,送到東宮,在朝堂上慢慢嶄露頭角。
這麽做雖然花費的時間長,但是勝在穩妥。
可誰料到,計劃趕不上變化,先是自己那個任性的兒子,因爲一個宦官的冒犯,和朝廷頂牛,留在了宣府不願歸京。
可如今皇座上這位天子,心機深沉,焉是這麽容易被拿捏的,反手就将東宮出閣的提議,推到了朝堂上,逼得孫太後不得不親自下懿旨,讓朱祁鎮速速歸京。
本以爲,朱祁鎮回了京師,能夠通過一些事務上的讓步,延緩太子出閣的步伐。
可誰能料到,真的待朱祁鎮回了京師,卻壓根沒有要阻止這件事的想法,相反的,他甚至反而添了把火,讓朱鑒等人盡快促成此事。
畢竟是朝堂之事,孫太後雖然覺得不妥,但是,她也不好攔着,何況,朱祁鎮說的也有道理,太子出閣,不僅是一衆文臣的想法,也是一衆勳貴世家所願。
如今還願意忠于南宮的這些人,固然有些的确是忠心耿耿,但是,也有些人,是看中了東宮的未來。
若壓着東宮出閣,他們也會不滿,所以這件事情,孫太後也隻能聽之任之。
甚至于,後來她得知皇帝一直對此事拖延不辦,心中還悄悄松了口氣,可沒成想,朱鑒那幫人,果真就按捺不住了性子,又在朝堂上開始鬧起事來。
事到如今,朝堂上的博弈,孫太後已經看不明白了。
但是,不論如何,太子出閣已成定局,就連日子都定下了,斷無再更易的道理。
所以,孫太後縱然不願,可也隻能盡力安排。
太子所居之東宮,又名清甯宮,在文華殿之側,是爲了太子講讀預政更加方便而設,但是距離慈甯宮的距離卻不近,慈甯宮在皇城西側,清甯宮卻在東側。
換而言之,到了清甯宮,對于太子的一幹事務,孫太後就真的是鞭長莫及了。
現在她确定能夠信任的,就隻有牛玉,梁芳還有萬貞兒等人。
不過,他們的忠心固然可信,可還是那句話,當初的王振,忠心也是無可挑剔的。
孫太後是宮中之人,她最清楚,王振有多少過錯,是給自己那個倒黴兒子背的。
出兵北征這樣的大事就不說了,單說平時的小事。
當初張太皇太後還在的時候,朱祁鎮有一回偷跑出去玩,耽誤了課業,爲了不讓他被張太皇太後責罰,王振說自己弄丢了朱祁鎮的課業,結果被張太皇太後責打了三十棍,在床上躺了半個月。
這種事情大大小小,最終築成了朱祁鎮對王振牢不可破的信任,以緻于最後鬧出土木之役這等禍端。
雖然知道這是特例,但是殷鑒在前,孫太後不可能不擔心。
尤其是,她自己選的人,自己清楚,牛玉還好一些,這個梁芳,年輕,忠心,機變,又有些谄媚,和王振當年十分相似。
到了清甯宮,說不準他就和當年毫無原則的縱容朱祁鎮的王振一樣,會這般縱着太子。
一想到朱見深這麽小,有可能會被帶歪,孫太後就想把梁芳換掉,但是,這兩年下來,在皇帝的默許下,景陽宮那邊,打掉了她太多的人手。
如今這宮裏頭,想要再找這麽一個既忠心可靠,又機靈能幹的宦官着實不易。
因此,這件事情着實讓孫太後頭疼的很。
眼看着太子不日即将出閣,看着牛玉雖然掩飾的很好,但是仍舊忍不住流露出的一絲喜色,孫太後心中的憂慮愈發濃重起來。
擺手将牛玉打發走,孫太後皺着眉頭撥了撥手裏的珠子,片刻之後,對身旁的王瑾道。
“去,把萬貞兒叫來!”
慈甯宮不算特别大,孫太後素日裏又對朱見深關切的很,所以,朱見深的寝殿就在慈甯宮旁,理所當然的,貼身侍奉的萬貞兒也離得不遠,一聲傳喚,不過片刻,萬貞兒便到了殿中,屈膝一禮,道。
“奴婢給聖母請安。”
“深哥兒呢?”
孫太後撥了撥手裏的翡翠珠子,倒是先問起了太子的狀況。
提到朱見深,萬貞兒眼中閃過一絲心疼,然後小心的道。
“回聖母,殿下今日課業頗多,好不容易寫完了,奴婢陪着玩耍了小半個時辰,便趕着讓殿下安歇了,畢竟明日還要早起去給太上皇請安。”
太子殿下如今雖然剛剛啓蒙,但是每天的日程都安排的滿滿的。
每日不到卯時,就要梳洗起身,先拜見聖母皇太後,然後趕去南宮給太上皇請安,回來之後用了早膳,匆匆忙忙的開始早課。
先是講讀,再是練字,背書,一直到中午。
用了午膳,小憩一會,睡醒之後檢查上午的課業,抽查背誦。
如果做得好的話,可以玩耍一小會,然後溫習明日的早課,如果做的不好,那就要重做或者罰抄。
今天還算是好的,太子的課業完成的不錯,所以能夠玩耍一會,大多時候,課業做的不好,這個時間,朱見深應該還在苦兮兮的寫大字。
作爲朱見深的貼身宮女,每日看着他這麽辛苦,萬貞兒當真是心疼的很,但是,他畢竟隻是一個小小的婢女而已,太子的日程安排,又豈有她說話的餘地?
所以,萬貞兒每次見到孫太後,也都隻能委婉的提上兩句,卻不敢說的太明顯。
不過,孫太後在後宮待了這麽多年,又豈會聽不懂萬貞兒的意思?
“哀家知道太子辛苦,不過,身爲太子,這份辛苦是免不得的,你平日裏多盡些心,好好照料太子便是。”
揉了揉額角,孫太後心中又歎了口氣。
她給朱見深挑的這幾個人,牛玉穩重但是膽識不夠,梁芳機變但是過于谄媚,至于萬貞兒,她辦事周到體貼,但是,對于太子,或許是因爲從小侍奉的緣故,總是過分寵溺了。
輕輕搖了搖頭,将這個想法暫時抛到腦後,孫太後提起了正事,道。
“貞兒,伱是哀家親自挑選出來,侍奉太子的貼身宮女,論忠心,沒有人比得過你,論對太子的陪伴,隻怕你比周氏還要多,如今太子将要出閣,離開哀家到清甯宮去,哀家能夠放心将太子交托出去的,也隻有你了!”
這番話說的情真意切,但是份量也很重。
萬貞兒立刻跪了下來,道。
“聖母放心,奴婢一定竭盡全力,服侍太子殿下平平安安。”
孫太後點了點頭,繼續道。
“不僅是平安,哀家之所以叫你來,是希望你在太子身邊,能夠時時看顧提醒,牛玉和梁芳二人,雖然忠心,但是畢竟是宦官,此輩宦官,最易對上奉迎,對下欺淩,太子尚幼,所過分倚重彼輩,則有重蹈太上皇覆轍之禍。”
“所以,你平日裏,需要多多小心此事,若發覺有此苗頭,及時向哀家禀告,若是需要,也可對太子提點一番,畢竟你自幼侍奉,太子視你非同尋常宮人。”
說着話,孫太後伸手從身旁的小匣子裏,拿出一枚令牌和一個玉镯,命人遞到萬貞兒的面前,道。
“這個令牌,可以讓你在宮中通行無阻,如若有何緊急之事,持此令牌,可以直接到慈甯宮來找哀家,無人敢攔。”
“至于玉镯,是哀家早些年未封貴妃時,先皇所賜,今日便賞給你了。”
金牌還好,但是看着眼前晶瑩剔透的玉镯,萬貞兒卻不敢接,磕了個頭,道。
“聖母此賞賜太重,奴婢豈敢接下,能夠侍奉在太子身側,已然是奴婢的福分,不敢奢求聖母賞賜。”
照理來說,作爲一個奴婢,無論如何,也配不上先皇賞賜的镯子。
但是,一則孫太後手裏先皇賞賜的東西多了去了,不差這一個镯子,二則,她這麽做,本身就是爲了擡高萬貞兒的地位,不然的話,憑她一個區區宮女,在東宮說話,又怎麽能有分量呢?
因此,見萬貞兒如此,孫太後想了想,直接站了起來,走到萬貞兒面前,拿起玉镯,套在她白嫩的胳膊上,道。
“你既爲哀家辦事,自然不會虧待你,太子尚幼,這幾年尚需好好看顧,待太子稍大些,哀家便做主,在宗室勳貴當中挑爲你挑一門好親事,保你下半生榮華富貴。”
這話可就算是真正的恩典了,要知道,萬貞兒不過區區一個宮女,其實以後的前途并不算光明。
往常的時候,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被天子臨幸,然後有個位份,一步登天,但是,現如今天子重立了選秀制度,而且宮中皇後和貴妃,對于後宮又管束的嚴,幾乎便等于絕了這條路。
何況,她是慈甯宮的人,這條路便更不可能,所以,對于萬貞兒來說,日後最好的結果,就是年紀到了被放出宮,然後用這些年攢下的銀兩找個人家嫁了。
但是,她出宮的時候,年歲必定不小,能夠找到的人家,也不過普通莊戶,好一點的能找個讀書人。
哪及得太後親口承諾的宗室勳貴子弟?
看着腕上晶瑩剔透的玉镯,萬貞兒便知道孫太後賞賜是真心實意,自然也不敢再推辭,恭敬的下拜叩首道。
“奴婢叩謝聖母。”
“嗯,那你……”
“聖母……”
就在孫太後滿意的想要讓萬貞兒退下的時候,在外間守着的王瑾去匆匆走了進來,道。
“乾清宮總管太監懷恩,聲稱是受了皇上口谕,前來慈甯宮求見!”
“他來做什麽?”
孫太後皺了皺眉,不由問道。
王瑾的臉色有些古怪,躊躇片刻,正要開口,外間又走進來一個内侍,禀報道。
“啓禀聖母,南宮總管太監阮浪,聲稱是受了太上皇口谕,前來慈甯宮求見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