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王府前,舒良雙手籠着袖子,好整以暇的看着對面的襄王,卻并不繼續說下去,好似在等待着什麽。
這個時候,一旁的襄陵王世子,眼睛卻忽然滴溜一轉,拜倒在地,道。
“臣恭請聖安!”
底下一幫宗室子弟見狀,眨了眨眼睛,也紛紛效仿,一個個也不管地上的塵泥,拜倒在地,高喊道。
“臣等恭請聖安!”
不得不說,人都是有從衆心理的,他們這麽一鬧,一旁的老百姓也有些不知所措,接着,圍觀的老百姓怕出事,也跟着跪了下來,不敢擡頭。
于是,場面頓時變得有些尴尬,除了一幹官軍,還有東廠的番子之外,其他的人,因爲舒良的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,都紛紛拜倒在地。
剩下的,就隻有對面十王府的人。
作爲王府侍奉的人手,他們自然是清楚禮制的,雖然說天子金口玉言,口含天憲,但是在實際操作當中,隻有最正式的聖旨下達,才會有繁複的接旨儀式,也才會是凡見者皆跪。
像是其他的旨意,諸如中旨,太後懿旨等,動靜就小的多,基本上,隻需接旨之人率衆跪接便是。
至于口谕這種相對更加不正式的聖命,一般來說,如果是在府内衙内傳旨,接旨的人身份又足夠高的話,隻需拱手領命便是。
這一點,在内閣當中體現的最爲明顯,基本上,内閣每日都要接到數次天子的口谕,或是指點政務,或是下達诏命,令拟诏旨,如果每次都要跪接,老大人們的膝蓋怕是要提早退休。
大臣們尚是如此,更不要提身爲天子皇叔的襄王,壓根不用跪接,但是,現在這副場景,對面明顯是把他架在這了。
舒良這個傳口谕的,一副靜靜等着的樣子,朱範址這個混小子,帶着一幫宗室子弟起哄,底下的一幫百姓跟風。
這個時候,襄王反而成了異類,捏了捏右拳,朱瞻墡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,道。
“舒公公,可是陛下召本王進宮?”
一般來說,口谕的内容相對簡單,要麽是召見,要麽是傳話,若是有重要的事,自然會下達正式的聖旨。
十王府門前鬧出了這麽大的事,來的人又是東廠,朱瞻墡很容易就能想到,天子已經得知了此事,既然如此,十有八九是召他進宮的。
眼瞧着襄王開始耍起滑頭,舒良心中冷笑一聲,道。
“王爺好大的威風,咱家親傳陛下口谕,襄王爺,就這般倚坐榻上而聽嗎?”
威脅人的時候,舒公公臉上又挂起了招牌的虛假笑意,但是,越是熟悉他的人就越明白,這個時候,恰恰是最危險的時候。
上一回,舒公公用這種口氣說話,那還是在宣府……
不過這一點,朱瞻墡自然是不知道的,眼瞧着面前的這個宦官咄咄逼人,他心中剛剛壓下的怒意騰的一下就冒了出來,咬着牙道。
“狗奴才,你沒瞧見本王受傷了嗎?”
這話仿佛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,頓時讓在場的氣氛變得立刻緊繃起來,原本隻是将王府家丁和一幹宗室子弟隔開的東廠番子,聞聽此言,頓時不約而同的持着短棍轉身面朝着十王府,面露不善之色。
有些從錦衣衛臨時抽調過來,配着刀劍的,更是噌的一聲抽出了腰間的繡春刀,一副虎視眈眈的模樣。
别的不說,單是這副場景,便可看出,平日裏舒良對東廠的調教有多麽到位。
相對而言,明明是挨了罵的舒良本人,卻并沒有任何生氣的樣子,依然帶着笑容,甚至還拱了拱手,道。
“王爺息怒,是咱家考慮不周了,不過……”
說着話,舒良直起了身子,目光中閃過一絲淩厲,道。
“咱家沒記錯的話,襄王爺您傷的是胳膊,又不是腿,又或者,是咱家記錯了?您,是傷了腿?”
說這番話的時候,舒良的眼神,有意無意的在襄王的身上掃過,最終停留在他的雙腿上,那副神色,望之便讓人覺得如芒在背。
朱瞻墡傷的當然不是腿,但是,鎮南王的那兩棍子,把他的胳膊傷的不輕,郎中囑咐了,至少一個月内,都需卧床休息。
其實這一點,郎中不說,朱瞻墡自己也能感覺到,哪怕是已經做了處理,好好的用了藥,但是,現在隻要一動彈,他的胳膊還是一陣生疼。
站着倒是沒什麽,但是,起身對于他來說,卻不可能不挪動那條受傷的胳膊。
舒良這個混賬東西,擺明了是要整他。
朱瞻墡額頭上青筋直跳,下意識的就要繼續開口喝罵,然而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旁邊的幾個東廠番子,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,頓時讓他冷靜下來。
他到底也算是在京中呆了不短的時間了,所以,對于舒良的“光輝事迹”自然是知道的。
這個東廠太監,可是連太上皇當面,都敢動手的人物!
又想起剛剛舒良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目光,以及他最後那句話的口氣,朱瞻墡背後不由生出一陣冷汗。
他不會是想……
心中再次告訴自己這是天子腳下,舒良不可能有這麽大的膽子,但是,外朝對舒良的各種評價,卻不由一條條的從腦子裏蹦出來。
這是一條瘋狗!
這般想着,朱瞻墡咬了咬牙,忍着疼痛,從榻上站了起來,然後擡起受傷的胳膊,雙手向前輕輕拱了拱手。
期間,旁邊的管家想要上前攙扶,都被他一眼瞪了回去。
這般動作對常人來說不算什麽,但是,對于如今的朱瞻墡來說,卻難如登天,擡起胳膊時,劇烈的疼痛襲來,讓他忍不住臉色一白,額頭上都滲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。
強忍着疼痛,朱瞻墡道。
“舒公公!陛下到底有什麽口谕,你現在總可以說了吧?”
看着對面朱瞻墡蒼白的臉色,舒良歎了口氣,臉上毫不掩飾的露出一絲遺憾的神色,假惺惺的道。
“哎呀呀,王爺這是做什麽,咱家可當不得王爺如此稱呼,您還傷着,起身便是,何必硬撐着行禮呢?”
這番不陰不陽的話,讓朱瞻墡更是咬牙切齒,但是,這個時候,和舒良再起沖突,實爲不智,他深深的吸了口氣,沒再說話,隻是死死的死死的瞪着對面的舒良,似乎要把他的樣子刻在腦子裏一樣。
見對方沒了反應,舒良也有些失望,不過,再折騰下去,也的确不合适的,舒良倒是不怕這個拎不清自己幾斤幾兩的襄王,畢竟,他連太上皇都敢脅迫,何況是一個和天子不對付的襄王。
真正讓舒公公在意的是,剛剛的時間耽擱的已經夠久了,再鬧下去,宮裏的天子怕是要等急了。
于是,舒良收斂神色,開口道。
“陛下口谕,宣襄王入宮觐見!”
說着話,他轉過身,看着底下的一衆宗室子弟,搖了搖頭,道。
“說來,陛下召王爺進宮,本是爲了鎮南王一事,但是現在看來,諸位隻怕也得跟咱家走一趟了。”
底下的朱範址等人,原本還在興緻勃勃的看着襄王吃癟的樣子,結果一轉頭,自己就被點了名,那股興奮勁兒一過,頓時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麽,一下子變得垂頭喪氣起來……
…………
午門外,天色忽然陰了下來,原本高高懸在天穹的太陽,被一朵碩大的烏雲遮住,四周隐隐開始刮起大風,一副要變天的樣子。
不過,這對于仍舊跪在宮門外的鎮南王父子來說,倒算是個小小的好消息,至少沒有那般炎熱了。
他們已經足足跪了快兩個時辰了,随着時間的推移,外頭圍觀的人,也漸漸少了起來。
畢竟,這些官員們,也不是無事可做,到了最後,雖然人還是不少,但是,基本上都是各衙門專門留下觀察動向的小吏,以及一些禦史們,還圍在遠處。
就在此時,遠處傳來一陣喧鬧,頓時吸引了衆人的目光,來的人自然是老熟人,一襲蟒衣,笑裏藏刀的東廠提督太監,舒良公公!
在他的身後,跟着一大幫的東廠番子,最紮眼的莫過于一頂氣派的肩輿,看那親王的形制,便可知來人身份如何。
再往後看,一大幫低着頭的年輕人,衣着貴氣,但是卻沾滿了灰塵泥土,蠻像是剛剛在地上打滾過一樣。
大臣們當中,到底還是有見識廣的,一下子便認了出來,驚呼道。
“那不是襄陵王世子嗎?後邊跟着的,是宜春王家的庶子,咦,這些人不都是宗室子弟嗎?這是時候,不好好在宗學讀書,怎麽到這來了?”
低低的議論聲起,好幾個小吏見此狀況,直接扭頭奔向自家衙門回去報信,其他人則是默契的讓開了一條路。
與此同時,襄王等人也瞧見了跪在廣場中央的鎮南王父子,見此場景,坐在肩輿上的朱瞻墡,頓時瞳孔一縮,眉頭緊緊皺了起來。
但是,與之相對的,朱範址等人,卻先是一愣,然後又變得有些氣勢洶洶起來。
隊伍繼續往前走,經過鎮南王二人的時候,舒良停下來拱了拱手,但是,卻沒多說什麽。
東廠的番子們,則是分成了兩隊,一隊引着襄王的肩輿往宮門裏走,另一隊則是圍着鎮南王二人四散而開,留出了一大塊空地。
見此狀況,這幫宗室子弟也很自覺,紛紛跟在鎮南王父子二人後頭,跪倒在地。
這番樣子,倒是惹得朱音埑詫異紛紛,于是,這位鎮南王世子,在到了宮門外之後,首次開口問道。
“範址,秩榮,幼……你們怎麽來了?”
顯然,朱音埑還“不知道”發生了什麽,看着噗通噗通跪下來的一衆宗室子弟,樣子有些着急,道。
“諸位,這是我父子倆的事,和你們沒有關系,你們趕緊回去宗學,好好讀書,安分守己,莫要再給朝廷和陛下添麻煩!”
似乎是感受到好朋友爲自己擔心的真誠,朱範址又是一陣熱血上湧,一下子忘了自己來時路上的忐忑不安,拍着胸脯說道。
“音埑,你胡說什麽,咱們之間的交情,還分彼此嗎?說好了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,你當我是個慫人嗎?”
“我跟你說,就朱瞻墡那個老匹夫,我早看他不順眼了,這回我可好好的幫你出了一口惡氣!”
接着,底下幾個宗室子弟七嘴八舌的,将十王府外發生的事情給說了說,朱音埑頓時神色一陣複雜。
半晌之後,他方重重的歎了口氣,然後鄭重的轉過身,對着衆人拱手一禮,道。
“諸位,今日之事,是音埑連累你們了,你們放心,陛下若怪罪下來,我父子必會一力承擔,此後不論如何,諸位的這份恩義,音埑必定一一生銘記于心。”
午門廣場上,黑雲烏壓壓的在所有人的頭頂,風聲漸起,吹動衣袂,一衆宗室子弟聽着朱音埑這般托付後事般的口氣,不由心生凄凄,甚至有不少感情豐富的宗室子弟,眼眶都不由有些濕潤。
偌大的廣場當中,一群身份尊貴的宗室子弟,跪在地上一言不發,在這仲春之末,莫名竟多了幾分蕭瑟之感。
與此同時,襄王乘着肩輿,一路進了宮門,心中亦是各種念頭紛紛湧起。
他窩在府中養傷,對于鎮南王父子二人的所作所爲并不知曉,但是,看這副樣子,他大約也能猜得到,這二人是先發制人,想要在天子和群臣面前裝可憐,博同情。
又想想剛剛十王府外發生的事,襄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,他才不相信,這件事情背後,沒有這父子倆的影子。
當面裝好人,扮可憐,結果暗地裏轉頭就去煽動一幫宗室子弟鬧事,咋的,真覺得他好欺負不成?
胳膊又開始一陣一陣抽着疼,襄王倒吸幾口涼氣,恨恨的望着宮外,已然下了決心,無論如何,在天子面前,也不能讓這件事情輕松了結。
這般想着,隊伍已經到了文華殿外,懷恩早早的便在外頭等着,和舒良不同的是,懷恩倒是恭謹守禮的緊,隔着老遠,他便緊着腳步迎了上來,待肩輿停穩後,躬身道。
“給王爺請安,陛下吩咐了,王爺身子不便,到了之後不必下肩輿,直接命人擡着進去便是!”
聞聽此言,朱瞻墡心中氣算是順了不少,有心推辭一下,但是,胳膊又開始疼了起來,便索性擡了擡沒傷着的右手,懶懶的道。
“知道了,你去禀告陛下吧,就說本王奉诏前來觐見。”
懷恩拱了拱手,帶着人退下,不多時,殿中便有内侍出來,引着襄王乘着肩輿入殿。
然而,剛一進殿,襄王就感受到一陣目光朝他投來,大略掃了一眼,他才發現,殿中除了天子,朝中的一幹重臣,包括六部七卿,内閣大臣,乃至是靖安伯範廣,豐國公李賢等武勳大臣,也都赫然在列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