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華殿中的氣壓又低了幾分,剛剛某首輔用被罰俸換來的略好的氛圍,頓時被朱鑒兩句話破壞的幹幹淨淨。
衆臣悄悄擡頭,肉眼可見的,便看到天子的臉色又變得難看起來,然而面對這種情況,朱鑒卻依舊淡定,好似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,立如青松,目光堅毅。
從道理上來講,朱鑒說的這番話其實毫無問題。
作爲大明可能是最特殊的一個衙門,内閣擁有票拟權,但是,也僅僅擁有票拟權,而且,這份票拟權,隻要是内閣的閣臣,都可以獨立行使。
還是那句話,某種意義上,内閣首輔,并不是和其他衙門的主官一樣是正堂官,而僅僅是衆多閣臣當中,排名第一的那個。
這種設計,原本是爲了限制閣權,避免内閣首輔勢大,權逼宰相而設,但是放在現在這個場景,就導緻了朱鑒的行爲,從流程上而言,完全沒有可指摘的地方。
因爲票拟的本質是一種協助天子處理奏疏的建議權,所以,任意一個閣臣都可以提出建議,然後呈遞到天子面前。
當然,天子理所當然的可以否決!
這在内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,尤其是當今聖上是一位對政務熟稔到極點且相對勤政的天子。
日常的政務處理當中,内閣的票拟被駁回,或是直接被擱置一旁,天子親批的例子,屢屢皆是,并不算是什麽稀罕的事。
但是,這份奏疏的情況,顯然和以往不同。
歸根結底,就像朱鑒所說的一樣,東宮出閣,是早已經定好的事,所以嚴格來說,天子如今遲遲拖延出閣讀書的時間,是不占理的。
如果說朱儀的這本奏疏遞到内閣,然後交到王翺或者俞士悅的手裏,他們給的票拟是朝廷事忙,或者随便找個其他什麽理由,建議暫緩,然後送進宮裏,天子随手準了,這件事情也就過了。
但是,朱鑒這麽一鬧,事情就麻煩了。
首先,朱儀的這本奏疏,并不是密奏,通政司是有存檔的,也就是說,其他的大臣如果想要查閱,是可以打探的到其中内容的。
其次,雖然内閣的票拟并不會留下副本,但是,要駁回内閣的票拟,無論是口谕還是中旨,卻同樣都是要留檔的。
如此一來,這件事情的壓力就會轉嫁到天子的身上,而且,想要遮掩都遮掩不住。
天子當然可以駁回這份奏疏的票拟,甚至可以直接駁回這本奏疏,但是,如此一來,面對的将是朝堂上的諸般壓力。
因爲在外朝大臣們看到的景象當中,就是朝中忠義之臣,力谏天子早定儲本,内閣一同苦勸,但是天子卻一意孤行,故意阻撓東宮出閣。
這麽一鬧,都察院的那些禦史不得炸了才怪!
要知道,往大了說,東宮儲本之位,是當初天子能夠順利登基的條件之一,往小了說,東宮是否出閣讀書,是年前廷議上早就定下的事,天子這般阻撓,既是失信于天家,也是失信于朝臣。
雖然之前一直是這麽個現狀,但是,那畢竟隻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,而且說實話,最近朝堂上各種大事紛至沓來,許多衙門的官員忙的團團轉,也的确沒顧及到這樁事。
但是,一旦擺到台面上來,鬧出了動靜,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一點,那麽,随之而來的輿論和進谏,不用想就是一邊倒的局面。
在場的閣臣,個個都入閣有一段時間了,對于朝政朝務熟悉的很,所以,包括王翺在内,在得知事情來龍去脈的時候,都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棘手之處。
或者說,都看清楚了朱鑒的用意!
這位朱閣老之所以這麽做,目的其實很簡單,就是想把事情鬧大,鬧得越大越好。
從他讓人去拿朱儀奏本的時候,他就已經盤算好了,要得罪所有人。
這件事情他占着理,所以,得罪的人越多,越是能夠讓朝野上下看的清楚,他朱鑒是個什麽樣的人。
看着朱鑒如今這副在禦前咄咄逼人的态度,王翺甚至懷疑,這貨是不是已經做好了,因爲‘犯言直谏’而被貶出京師,乃至是被罷官歸鄉的準備。
這并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,朝堂之上,一個好的聲名,往往代表着很多東西,因爲觸怒皇帝,被罷斥歸家,然後等幾年之後重新起複的例子多了去了。
甚至于,如果朱鑒真的因爲此事而被罷免的話,便真正的成就了他的清名,以後的數年當中,即便天子不願意重新啓用他,隻要朝廷一有什麽事情或者空缺出現,必然會有源源不斷的禦史言官再次舉薦他。
或許一次兩次天子可以不在意,但是次數多了,不免落得個不納谏言,心胸狹隘的名聲。
當然,如果天子就是十分厭惡這個人,硬扛着不用也沒辦法,但是,多數情況下,身爲天子,不至于因爲區區一個人,讓自己天天被一幫大臣在耳邊喋喋不休。
所以事實上,這就是朝中諸多大臣一直追逐士林清名的原因所在。
很多時候,這種士林中的好名聲,往往就是仕途上的一道護身符。
很明顯,朱鑒此時的态度,讓天子十分不悅,但是,因爲朱鑒說的話沒有絲毫的錯處,所以,天子即便想要訓斥他,也不好找理由。
于是,衆人便看到,天子罕見了憋屈了半天,然後哼了一聲,将目光從朱鑒身上移開,沉聲道。
“其他諸位先生呢,也是如此看法?”
這……
在場諸人默默對視了一眼,張敏和江淵二人,均默默的往後退了一小步,天塌下來,有大佬頂住,這種時候,他們兩個繼續當小透明最好。
但是,他們二人可以暫避一時,另外的兩個人,就沒那麽好運了。
王翺身爲内閣首輔,可以說,天子問的就是他。
至于俞士悅,他雖然隻是次輔,但是,他身上挂着另一個關鍵的官職,太子府詹事,所以在涉及到東宮的事情上,他是無論如何,不能保持緘默的。
于是,感受着來自天子沉沉的懾人目光,兩位老大人對視了一眼,同時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奈。
可以說,朱鑒的這種行爲,不僅僅是把天子架起來了,也是将他們二人給架在這了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