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天門前,李賢話音落下,立刻就感受到背後傳來一陣陣有如實質的目光,仿佛刀子一樣紮的人生疼,
然而,李公爺卻不動如山,站在原地絲毫未動,全當那些恨得牙癢癢的人不存在。
與此同時,不少的文臣卻态度截然相反,對李公爺這種“爲大局犧牲”的精神十分贊賞。
尤其是戶部的沈尚書,一副眉開眼笑的樣子,道。
“陛下,豐國公能有此心,實爲國之肱骨也,若滿朝文武,皆能如豐國公般廉潔奉公,以國事國體爲重,則陛下所言君明臣賢之景,指日可待矣!”
呃,這話說的有點過于露骨,以至于原本還想上前同樣誇兩句的大臣,不由掩面後退,同時心中忍不住默默吐糟。
您好歹是七卿之一,執掌天下财政,手裏捏着整個國庫的财帛物用,哪怕戶部這兩年的确花銷太大,窮了一點,也不至于财迷到如此地步吧?
何況,人家豐國公都說的明明白白的,這些田畝獻出來,也是收歸軍田,又不是變成戶部的官田,人家于少保都沒說什麽,您這未免有些,過于不矜持了吧。
對于這些人,沈尚書的态度是……
就這覺悟,這輩子也吃不上四個菜!
須知,這次整饬軍屯,雖然是以兵部牽頭,但是真正得利的,卻不僅僅是兵部。
應當說,軍屯的問題如果能夠解決,對于朝廷的各個衙門來說,都會大大減輕壓力。
其中首當其沖的,就是戶部!
豐國公這次主動獻出來的田地,戶部自然是拿不到一畝,甚至于,在這次整饬軍屯的過程當中,還會有很多原本登記爲民田的私墾田和私售軍田被收回軍屯。
從這個角度而言,戶部在邊境的田賦反而要下降,的确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。
但是!
都說了戶部執掌的是天下田賦财政!
沈尚書在乎邊境的這點邊角料田賦嗎?誰tm知道,戶部現在每年往邊境撥出的軍費,早已經超過了歲入的三分之一!
每每看到邊軍的支出賬冊,沈尚書的心都在滴血。
而整饬軍屯,恰恰針對的就是這個問題。
要知道,在洪武年間,邊軍戰力更強,人數更多,歲入更少,但是每年的軍費支出,卻反而不足每年的十分之一。
沈翼沒想着能恢複到洪武年間的狀況,這也不現實,但是,對于哪怕是稍有改善,給戶部減輕的負擔也是巨大的。
所以,這次整饬軍屯,沈尚書口頭上雖然抱怨,但是,那無非是爲了讓天子記得戶部出了多大的力而已,真正做起事來,這位大司徒可是毫不含糊。
那麽大筆贖買田畝的銀兩,他都舍得,何況是自己的老臉,反正,想想也知道,這種不矜持的事,于謙是拉不下臉面做的,既然如此,那他這個财迷的戶部尚書,做了又何妨。
于是,朝堂之上,迅速從劍拔弩張,變成了相互恭維,其樂融融。
有了李賢帶頭,緊接着,靖安伯範廣也開口,道。
“陛下明鑒,豐國公一片爲國之心,令臣慚愧,臣輾轉邊境多年,也曾親眼見過邊軍将士因軍屯廢弛,所受欺壓役使之苦,但因勢單力薄,亦難改變經年痼疾。”
“如今朝堂清查軍屯,整肅軍紀,臣心中爲邊軍将士感念陛下恩德,這些日子以來,臣亦在自查府中在邊境的田畝,凡查出爲私自購置軍屯田地,或是牽涉役使邊軍私墾之田畝,臣都已嚴懲經手之人,并願将這些田地,重新歸還朝廷。”
“不過,臣畢竟力所有限,定有未盡之處,但是,隻要兵部及都察院在此次清丈田畝當中提出的疑義,臣必定竭力配合,凡有牽涉軍屯的田畝,一經查出,臣必定立刻歸還朝廷,并接受兵部的一應處罰,也算是爲朝廷大政,盡一份心力。”
很明顯,相對于一開口就是老内卷的李公爺,範都督還是比較謹慎的。
畢竟,他不如豐國公府家大業大的,所以,雖然态度一樣。
但是,範廣卻隻是将涉及軍屯的田畝主動呈報歸還,并不像李公爺一樣,一口氣就把邊境産業全送了出去。
可即便如此,也十分能夠代表誠意了。
說到底,兵部頂着壓力折騰了這麽久,弄出了一個需要動員滿朝上下配合的章程,最終想要達到的目的,其實也就是把該收回的軍屯田畝收回來而已。
有了範廣的這個表态,至少在涉及到靖安伯府的事務上,兵部的壓力和工作量會大大減輕。
然而,讓人驚喜的還在後頭。
随着範廣的出面,勳貴這邊再起波瀾,緊随在範廣後頭,忻城伯趙榮,武康伯徐勇,武安侯鄭亨也上前開口,道。
“陛下,臣等雖久在京城,但整饬軍屯,臣等亦義不容辭,臣等願與靖安伯一樣,即刻自查府中牽涉軍屯的田畝,一經查出,即刻無償歸還朝廷,凡牽涉其中的一應人等,臣等也定會嚴加處置,爲朝廷整饬軍屯,盡一份自己的心力。”
這下,朝堂上算是真的浮起一片訝然。
李賢和範廣的表态,雖然在衆人的預料之外,但是卻還在情理之中。
畢竟,事到如今,大家都能看得出來,整饬軍屯是天子在背後推動,而李賢和範廣都是天子一手提拔起來的。
所以,他們的立場并不意外,讓人意外的是,他們真的願意做出這麽大的讓步。
但是,武安侯這幾個人,說實話,他們雖然平時和豐國公走的也很近,可到底和受了天子恩德的豐國公不盡相同。
即便是趙榮這個軍府都督,嚴格意義上來說,也是當初拿京營交換得來的,并不能算是什麽施恩。
他們也願意如此,可就着實讓人有些意想不到了。
不過,讓人意想不到的,還在後頭。
緊随着趙榮,徐勇等人的表态,随後又站出來了兩人,永康侯徐安和隆平侯張福!
這二人來到丹墀中間,對視了一眼,随後,徐安從袖中拿出一份奏疏,道。
“陛下,今日廷議整饬軍屯疏,牽動朝局,我等勳貴武臣,皆對此事十分關心,此次上朝,臣帶來定國公府與臣等二人聯名之奏本,同樣願竭力配合朝廷整饬軍屯,自查府中田畝。”
“凡牽涉軍屯之田畝,臣等願如數歸還朝廷,凡族中子弟及府中人等,有牽扯軍屯者,亦當自向朝廷請罪,聽從朝廷處置,若有已經轉賣,難以歸還者,臣等願另行購置民田補足,以協助朝廷,盡快恢複軍屯,整肅邊軍!”
此言一出,滿朝上下,頓時更加議論紛紛。
不過,不同的是,文臣這邊多是掩不住的喜色,但是,勳貴這邊,卻神态各異,有驚訝意外,也有憤怒不安。
當然,更多的,則是動搖和猶豫。
永康侯徐安,隆平侯張福,這兩人在這一輩勳貴當中,都不算什麽翹楚,資質平平,隻有守成的能力,而且人還年輕,都是剛剛而立之年,沒什麽資曆,所以他們在朝堂上一向低調。
但是,他們身上卻有着另一層身份,正是這層身份,讓他們這次開口,有着非同凡響的意義。
永康侯府和隆平侯府,都是定國公府的世交!
大明如今有六座公府,其中,沐國公府長鎮雲南,魏國公府留守金陵,自不必提。
剩下的四公爵俱在京城,身涉朝局,但是境況卻各不相同。
英國公府樹大根深,成國公府自身難保,豐國公府風頭正盛,唯獨定國公府,在這一年多的朝局動蕩當中,始終沒有任何的聲音發出。
以至于,讓朝廷上下,都險些忘了,勳貴當中還有這麽一尊公爵存在。
當然,之所以如此,原因十分複雜,和定國公府出身來曆,一貫風格以及如今面臨的特殊情況都有關系。
初代定國公徐增壽,爲中山王徐達之子,因在靖難之役當中,暗助太宗皇帝而被建文所殺,在太宗皇帝繼位後,便賜予徐增壽這一脈世襲公爵的殊榮。
所以,單從爵位的來源上,定國公府便和其他兩府不同,因爲無論是英國公還是成國公的爵位,都是源自于正面戰場上的軍功,而定國公府的爵位,嚴格意義上來說,算是保駕從龍之功,和軍功關系不大。
因此,從根子上,定國公府就沒有上戰場的習慣和執念,久而久之,也就養成了在朝中低調做人的風格。
但是無論再低調,國公府就是國公府,自有其人脈,地位和作用。
過去的這數十年當中,定國公府雖然很少直接上戰場,也并不會直接掌握軍權,但是,大多數時候,卻都在五軍都督府擔任職位,且十分受曆代天子的信任。
所以,無論過去的幾朝,英國公府和成國公府各自如何起落,都會默契的點到即止,不會有真正的争端掀起。
因爲他們清楚,天子可選的人,并不是真的隻有他們兩府。
這種特殊的地位和風格,同時也吸引了一批同樣在朝中不受待見的勳貴,也即是靖難中的降将勳貴。
作爲被招降的将領,無論是和以成國公府爲首的一批太宗班底,還是和崛起雖然稍晚,但是身家清白的以英國公府爲首的北征勳貴相比,都是有些受排斥的。
畢竟,那個時候的勳貴還都是軍隊出身,對于受降之人,心中總是免不了有輕視的。
這種情況下,這些降将勳貴爲了不被排擠,自然而然的,就彙聚在了定國公府的周圍,形成了一支新的政治力量。
原本,這支力量雖然不強,但是,在朝中也頗有影響力。
但是可惜的是,定國公府因爲家風嚴謹,子嗣并不充裕,第二代定國公徐景昌有兩子一女,次子還是晚年所得。
傳到第三代定國公徐顯忠,正統十三年病故,死的時候,隻有一子一女,長子徐永甯更是隻有年方五歲。
按照朝廷慣例,爵位承襲,若非特殊狀況,至少應該年滿十三歲,英國公府是因爲張輔戰功累累,又是爲國戰死,所以得了特恩,準許幼子提前襲爵。
但是,徐顯忠是正常病逝,自然要照規矩辦,這就導緻如今的定國公府雖然爵位早已确定了人選,但是,卻無法承襲。
當然,這個無法承襲,僅僅是因爲徐永甯年齡不夠,和成國公府這種狀況,是完全不同的。
因爲徐永甯年紀尚幼,且唯一的叔叔也早逝,所以,事實上如今的定國公府,是沒有一個真正的當家人的,一應的事務,都由老夫人來操持。
這也就導緻了,如今定國公府的存在感在朝中幾近于無,曆次朝局動蕩,定國公府不會發聲,也不會有人讓定國公府發聲。
但是,那畢竟是顯赫的公府世家,不發聲不代表沒有影響力。
成國公府落魄成了這個樣子,尚且有那麽多的勳臣世家念及故舊姻親之情,願意守望相助,何況是始終站的穩穩的定國公府。
幾代定國公留下的遺澤,并不是那麽容易被消耗殆盡的。
這也就是爲什麽,雖然朝廷多了一個豐國公,但是,代表勳貴們發聲的,往往更多時候,是任禮甚至是張軏這樣出身顯貴,但爵位并非最高的人。
歸根到底,李賢雖然因擁立之功,被賜了國公的殊榮,可他在此之前,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侯爵,而且并非是權勢資曆足夠深厚的侯爵,所以僅憑一個非世襲的公爵爵位,能夠做的事情,其實并不算太多。
但是如今……
雖然上奏的是永康侯和隆平侯二人,但是,他二人本就和定國公府走的極近,奏疏又寫明是定國公府牽頭,三座府邸聯名,事實上,便可視爲是定國公府的表态。
當然,距離上一代定國公徐顯忠去世,已經有兩年多了,算算時間,那位闆上釘釘會承襲爵位的小娃娃,也已經七歲了。
這個年紀,實際上是做不了什麽決定的,更重要的是,即便是在朝堂上發聲,也勢必不能重新聚攏起屬于定國公府原本的勢力。
那麽,在這個敏感的時間點,這份奏疏的出現,是否意味着……
豐國公,抑或是靖安伯,已經和定國公府完成了,類似于英國公府和之前甯遠侯一樣的聯結。
又或者更直白的說,這是否意味着,站在豐國公和靖安伯背後的那位,在勳貴中長久以來的滲透,終于有了成效?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