寬大的丹墀之上,朱祁钰清朗的聲音回蕩四方,在因任禮被抓而變得寂靜無比的朝堂中,顯得格外的威嚴。
能夠混到朝會上的大臣,無不是識情知趣之輩,至少基本的眼力價兒是有的。
于是,也不知是誰起了頭,又或者是不約而同,總之,朝中無論文武,都紛紛俯首,道。
“陛下英明,臣等定當盡心竭力,不負陛下教誨。”
不過,對于大多數人來說,這僅僅是随大流的奉承。
但是,落在真正有份量的大臣眼中,天子的這番話,卻或許是整個廷議最大的收獲。
還是那句話,天子雖然登基馭極不過一年多的時間,但是帝王心術卻早已經是深不可測。
大多數時候,甚至就連他們這些稱得上近臣的人,都捉摸不透天子的用意。
雖然說天心莫測,但是,既然在朝堂混迹,知道天子的底線和施政風格,卻絕對是一門必修課。
時至今日,天子當衆表露自己政治态度的時刻并不多,但是每一次,都是關乎到朝堂上大的政治走向,這次,自然也不例外。
事實上,剛剛任禮的做法,其實是隐含着要挾的成分在的。
朝廷體面,皇家威嚴,體統規矩,這些東西出于特殊的政治意義,很多時候是有着大于真相的力量的。
粉飾太平不是一個好詞,但是,卻往往是通行的做法。
因爲對于朝廷來說,要考慮的是如何将一件事情的影響降到最低,太平意味着穩定,意味着安穩。
哪怕隻是暫時的,但隻要是穩定的朝局,對于大多數朝臣來說,就是對自己最有利的。
因爲隻要産生混亂,就必定會有人的利益受到損害。
所以,很多時候,爲了穩定,或者是朝廷體統,皇家威嚴這些所謂的更大的利益,在朝局鬥争當中,充滿着妥協和拉扯。
相反的,真相和公理,就需要屈居于第二位了。
很明顯,任禮就是這麽想的。
畢竟,從過往的情況來看,天子爲數不多的,被朝臣們察知的原則之一,就是一切以朝廷的穩定爲主。
然而,盡管上千年來,皇權和臣權一直在相互鬥争,可任禮顯然忘了一點,皇權是集中的,而臣權是分散的。
任何單獨一個人,想要和皇權對抗,都是極難的。
尤其是,在面對一個深不可測的天子的時候,在玩弄政治手段上,任禮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鬥得過天子的。
剛剛的場景,任禮在拿朝廷體面來要挾天子,天子又何嘗不是在借此機會,敲打滿朝群臣呢?
看着滿朝俯首的樣子,最前端的幾位老大人不着痕迹的交換了個眼神,心中俱是凜然。
雖然沒有說明,但是,以他們敏銳的政治嗅覺,已經不約而同的察覺到了一點。
朝廷的風向,恐怕要變了!
須知,任禮并不是傻子,他既然敢賭,肯定是有依仗的。
而事實上,撇開那些冰山下的博弈不談,自從土木之役以後,朝廷損失慘重,這麽長的時間一來,朝廷雖然有諸多事端,但是,一切都還是以平順爲主。
這一點,從羅通一案,鎮南王一案,乃至是使團一案都可以看出。
至少在明面上,天子總是會施恩寬免,爲了朝廷穩定而做出讓步,盡管很多時候,有那麽一小撮聰明人總是懷疑,這些讓步是提前設計好的。
但是,至少在大多數人看來,在諸多朝事上,天子是習慣于以大局爲重,以穩定爲上的。
換而言之,如果現在不是在奉天門前,不是在文武百官注視之下,不是這件案子的性質嚴重到真的會影響朝廷威嚴,任禮絕不會用這種方法。
可是,意外總是出現的這麽猝不及防。
事實上,在場衆臣也沒有想到,天子會突然之間如此幹淨利落,親自下場站隊楊洪,并且還借此機會訓誡了一番群臣。
所以,這是否意味着,天子認爲,經過一年多的休養生息,朝廷已經可以承擔的起一定程度上的動蕩,是否可以将此當做,天子轉變施政方向的預兆?
還有就是……
看着同樣跟着所有人一起,從頭到尾都沒有人站出來爲任禮說話的勳貴武臣們。
文臣這邊,也同樣忍不住湧起一絲疑惑。
按理來說,任禮在勳臣中的地位不低,雖然說涉及到暗殺朝廷重臣這樣的底線問題,同樣也是武臣們所不能容忍的。
但是,到現在爲止,必須承認的一點是,沒有真正的鐵證,能夠定死任禮的罪狀。
天子手中的那份錦衣衛密疏或許可以,但是,畢竟沒有公之于衆。
這種情況下,任禮被打入诏獄,卻沒有一個人出面哪怕是要求公布證據,未免有些奇怪。
再往深裏想一層,其實從廷議一開始,這些勳臣們的态度,似乎就有些自相矛盾。
總之,這場朝會進行到現在,太多讓人想不通的地方,朝局複雜,以至于就連他們這些,在朝中沉浮這麽多年的大臣,一時之間也難通透。
不過,無論朝臣們如何作想,廷議都還是要繼續的。
任禮被拿下并不是事情的結束,待天子一聲平身,群臣各歸其位,昌平侯楊洪卻依舊站在原處未動。
感受到所有人向他投來的目光,楊洪跪倒在地,道。
“陛下,任禮有罪,臣亦是戴罪之身。”
“這麽多年以來,臣在邊境,或爲所迫,或爲種種原因,犯有侵占軍屯,私墾民田之罪,如今朝廷既要整饬軍屯,乃利國利民之事,臣不敢求陛下寬恩,惟願能爲社稷盡臣最後一絲綿薄之力。”
“臣願自去爵位,并将楊家在邊境内外的所有田畝歸還朝廷,不足之處,臣以多年積蓄補回,以彌補臣之過失,朝廷若有處置,臣亦願聽從處置,斷無怨言。”
底下衆臣掀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,他們原本以爲,楊洪扳倒任禮,就該結束了。
卻沒想到,這位老侯爺,還真是舍得下本錢。
不過,到了這種地步,有了任禮墊底,昌平侯府怎麽也不會太慘。
唯一剩下的就是,天子心中,對整饬軍屯的力度,到底要定到幾分了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