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師,早朝上。
兵部侍郎俞山站在殿中,拿着手裏的軍報,感受到四周刷刷刷射來的各種目光,俞侍郎臉上看似面無表情,實則如芒在背。
“……東廠提督太監舒良,強闖行宮,手持中旨,拘拿甘肅鎮守太監劉永誠,以諸護衛不敬聖旨爲由,杖責其五十杖,赫赫然威風也。”
“臣到之時,内院當中一片狼藉,太上皇驚惶無措,退于房中,身邊僅存袁彬,哈銘二人,聞臣趕來,太上皇遙隔院門,高呼‘朕在此處’。”
“後臣問詢,舒良言,闖宮乃爲太上皇送去炭火取暖故,時太上皇怒,喝舒良速宣旨後退下,然舒良手持中旨,遲遲逡巡不去,再奏上皇,請太上皇親自往土木堡緻祭。”
“太上皇言,此朝廷自有安排,舒良妄稱天子之言,質問太上皇悔否?愧否?臣愚鈍,不知此是否宮中内臣可行之事,敬上奏疏,請陛下裁斷。”
“臣宣府總兵官大同伯陶瑾,刑部侍郎協理宣府軍務大臣耿九疇謹上。”
宣府的奏本,即便是用驿站慢遞,也終歸是到了。
這種方式雖然緩慢,但是有一個好處,那就是擴散的範圍廣。
和直送兵部尚書或是直送禦前的軍報不同,驿站慢遞的軍報,一般是有兵部的書吏先拆,分類後送到各司主事手中,主事簽押後呈遞給侍郎,然後再視情況直送宮中,或是繼續經由通政司慢遞。
中間經過這麽多道手續,内容必然難以保密。
所以,在俞山看到軍報的時候,消息就已經走漏出去了。
等他下令封鎖消息,帶着軍報急匆匆入宮的時候,不少禦史,都已經開始着手寫奏本了。
不過,這次天子的反應更快。
還沒等這幫禦史的奏本遞上去,宮中就傳下了旨意,明日早朝廷議此事!
于是,便有了現在這副場景。
俞山面無表情的讀完軍報,然後拱了拱手,便退回了隊列當中。
雖然這件事情是陶瑾奏報上來的,但是,現下兵部尚書于老大人不在,還是不要亂出風頭的好。
“陛下,臣以爲此事重大,舒良身爲内臣宦官,竟敢如此逼淩太上皇,實乃膽大包天,有權宦之象,臣聞陛下得軍報後,已罷去舒良東廠提督之職,此誠英明之舉也,然若僅此,恐難遏制此風,臣請将此獠明正典刑,以警内宮諸臣。”
果不其然,有的是頭鐵的。
俞山剛剛站穩,科道隊列當中,便走出一名青年官員。
禮科都給事中林聰!
正統四年會試二甲第十九名,賜進士出身。
雖然從科舉成績來說,和一甲的天之驕子相比不如,但是要知道,林聰中舉的那一年,才二十三歲,次年赴京趕考,一舉等第,名列二甲。
即便是到如今,他也不過三十五歲,正是仕途的上升期。
此人性果敢,擅刑案,通禮儀,懂實務,可謂是個多面手。
正統年間,他爲禦史時,曾上本分析浙江葉宗留叛亂的原因,認爲是朝廷礦稅設置不合理,對礦工煎迫過甚,才導緻大規模的動亂,請求減免當地的礦稅,安撫民衆,從經濟層面,瓦解葉宗留手下由礦工組成的軍隊。
其後,林聰在刑科給事中任上,糾察冤獄,曾爲數個經年疑案平反。
土木之役後,他和其他的科道官員一樣,受命出京巡視各處,紫荊關一役後,以功進禮科都給事中。
舒良的這件事情,除了因爲調動了錦衣衛的人手,牽扯到兵部之外,另外最有資格發言的,自然就是禮科。
林聰大步上前,再一拱手,道。
“陛下,太祖立國,嚴禁宦官幹政,曾鑄鐵牌立于宮外,上書‘内臣不得幹預政事,犯者斬’,以示此乃鐵律,後太宗即位,仍禀祖制,雖設東廠,卻隻爲緝事監察,雖禀旨意而行,但仍不涉政事。”
“後宣宗陛下登基,命司禮監協助批紅,雖得知政事,然仍不可幹預政務,惟天子手中一朱筆爾。”
“然及王振,以天子幼沖,竊人君之權,肆意妄爲,碎太祖鐵牌,行擅權之事,終成禍患,險令我大明社稷有傾覆之危。”
“彼輩宦官,無禮無義,曆朝曆代,宦官之禍殷鑒在前,如今東廠太監舒良,敢強闖行宮,威逼太上皇,以緻天家不和,太上皇如今尚在宣府不歸,此誠禍患之象也,臣請陛下,正本清源,早誅奸宦,以修天家之好,複兄弟孝悌之義。”
應當說,林聰的态度極爲激烈,張口就是“明正典刑”,“早誅奸宦”這樣的詞,絲毫都不怕得罪人。
這其實和他一貫以來的政治主張有關。
林聰此人,從入仕之時起,就極爲厭惡宦官,當初,就是因爲他上疏勸谏天子,近正臣,遠宦官,所以,才被打發到了叛亂最嚴重的浙江去巡視。
可沒曾想,他反倒借着葉宗留的叛亂,一舉成名。
其後,他也曾多次上疏,抨擊宦官擅政,在士林當中有很高的威望。
所以應當說,他這次頭一個站出來,且态度如此激烈,并沒有出乎其他的大臣的意料。
不過,他也确實有這個資本。
年輕,有名望,有能力,這樣的人,縱然一時被打壓,但是總會升回來的。
當然,更重要的是。
林聰的老師,是前任吏部尚書王直,也是到現在爲止,寥寥無幾的以太師銜緻仕的文臣。
雖然老大人已經歸鄉,不理政事了,但是,影響力和震懾力還是有的,任何人想要動林聰,都要掂量掂量這位老大人會不會幹預。
所以說,作爲老尚書王直的得意門生,林聰有這個資本,可以在朝廷上大膽的表達自己的政見,而不用害怕被人刻意針對。
隻要他自己持身夠正,那麽便無所禁忌。
一石激起千層浪!
有了林聰打頭,底下立馬就有人跟上,不少禦史紛紛站了出來,道。
“陛下,王振之事尚曆曆在目,宦官弄權之事,必當嚴懲,不可姑息。”
“不錯,還請陛下将此獠明正典刑,以儆效尤。”
“臣同請陛下切勿姑息此等膽大妄爲之輩。”
一道道聲音紛紛響起,殿中迅速就站滿了大臣。
一如群臣在接到軍報内容的時候所預料到的。
這場早朝,打從一開始,就充滿了火藥味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