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眼前一臉色厲内荏的太上皇,舒良心中浮起一絲冷笑,腳底下穩穩的站着,絲毫沒動,再度拱了拱手,道。
“太上皇容禀,内臣着實無意冒犯,之所以帶着這麽多人過來,是因爲近日天氣漸寒,宣府臨近邊境,所以越發有些天寒地凍,恐對太上皇照顧不周。”
“所以,内臣特意命人擡了這些上好的炭火過來,供太上皇取暖。”
“您知道,炭火沉重,内臣不得不多帶些人手,不料竟讓太上皇誤會了,着實是内臣考慮不周。”
朱祁鎮這才注意到,在那些錦衣衛的旁邊,擱着四五十筐炭火,乍聽之下,舒良這個理由倒也合理。
不過,再一細想……糊弄鬼呢?
他這次南歸,目的地是京城,在宣府駐跸最多兩日,就算日夜炭火不息,也連一筐都用不了,何況這裏有四五十筐。
再者說了,就算是送炭火,直接送到後院就行了,跑到這裏來做什麽。
這分明就是舒良想要帶人進來的借口!
一念至此,朱祁鎮越發感到有些不安,再次喝道。
“既然炭火已經送到,你們還杵着做什麽,還不滾出去!”
從發現舒良闖進來開始,這已經是朱祁鎮第三次出言,驅趕他帶人離開了。
至于原因,也很簡單。
這次南歸,朱祁鎮自己的貼身護衛,都交給了從迤北帶回來的那些人,現在再加上劉永誠帶過來的,差不多有三四十人左右,全部都在院中。
負責院外及府邸其他地方值守的,原本應該是使團帶過來的護衛隊,但是,過了這麽久,外頭都沒有動靜,顯然,這些人要麽是被舒良控制了,要麽就是直接被舒良替換了。
畢竟,在宣府城外,當着所有人的面,太上皇将“外圍”護衛權,交給了舒良。
所以實際上,現在院内,朱祁鎮的身邊,就隻有這三四十人而已。
這才是讓他感到不安的最大原因,雖然他清楚,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,舒良不敢也不可能對他做什麽,但是,看着舒良背後的那一百多人,他還是忍不住有些打怵。
然而,舒良仍沒有動,皮笑肉不笑的拱手,道。
“太上皇容禀,内臣此來,除了送炭火,的确還有件事情要辦,等事情辦完了,内臣自然會滾出去,不打攪太上皇的清淨。”
朱祁鎮心中一沉,他就知道,舒良的目的并不單純。
不過這一次,還沒等他開口,舒良就搶先一步,斂容肅立,自袖中拿出一份手诏,高高舉過頭頂,高聲道。
“聖旨到,甘肅鎮守太監劉永誠接旨!”
和之前略顯輕佻的樣子不同,此刻的舒良,面色肅然,态度恭謹之極。
但是,朱祁鎮聽到這句話,卻不由捏緊了拳頭。
果然如此!
他早就想到,調劉永誠過來,可能會讓他遭到诘問,但是,他沒想到,來的這麽快,還沒等他到達京城,聖旨就已經到了。
顯然,劉永誠自己也清楚如今的局面,他默默的朝着朱祁鎮深深一拜,然後大步向前,來到舒良的面前,跪倒在地,道。
“内臣劉永誠,聽旨。”
與此同時,跟着劉永誠過來的那十幾個護衛,也默默的收起刀劍,跪倒在地。
然而,舒良卻并沒有急着宣旨。
他單手高舉着聖旨,眼神卻在四周掃視,最終定在了朱祁鎮面前的二十多個蒙古護衛的身上。
旋即,舒良開口道。
“太上皇容禀,在宣旨之前,内臣有一句話,鬥膽發問。”
“之前在大同城前,太上皇有言,您如今的貼身護衛,是瓦剌太師也先所贈,從今往後,他們便脫去蒙古身份,成爲大明子民,侍奉太上皇身側,不知,此事是否屬實?”
朱祁鎮有些詫異,不知道舒良突然問這一句是什麽意思。
接受二十幾個蒙古人的投降,授予他們明人的身份,這點權力他還是有的。
不然的話,在大同城外,于謙也不會這麽輕易的就放過這件事。
他就不信,舒良還能因爲這件事情,将他怎麽樣。
不過,他這次學精了,在沒摸清楚舒良到底要做什麽之前,他決定閉口不言,保持沉默。
隻是,朱祁鎮沒想到的是,這一次,舒良也并不需要他回答。
眼瞧着眼前的太上皇不說話,舒良便直接當他是默認了。
于是,舒良眼神發冷,望着那二十幾個持刀的護衛,厲聲喝道。
“爾等如今既然是大明子民,見到天子聖旨,爲何不跪?”
聽到這句話,朱祁鎮隐約意識到了什麽,但是還沒等他想明白,最前頭那個持刀的蒙古護衛首領,便已經操着不算流利的漢話生硬的開口,道。
“我們奉太師之命,是太上皇的護衛,隻聽太上皇的命令,也隻跪太上皇!”
等的就是你這句話!
舒良心中再度對于天子佩服的五體投地,心中不由想起了,天子在接到于少保那份禀奏的時候,所下的論斷。
“這些蒙古護衛,看似是聽從太上皇調遣,但是實際上,他們骨子裏還是認可自己是蒙古人,尤其是,他們之前是也先的親衛,心中必然倨傲,這一點,從他們自作主張攔下李賢,就可以看的明明白白……”
太上皇想要授予他們明人的身份,卻忘了一件事情。
大明的确有用外族将領的前例,但是,那都是一兩代人,兢兢業業爲大明效忠,在戰場上生死搏殺,證明了自己的人,才會得到這份殊榮。
這些人本身,就是十分渴望明人的身份,對大明的認同感極高的。
大明之所以從不輕易授予外族明人的身份,就是因爲,這些人本身就很難從心底裏将自己當成大明子民。
尤其是,這些蒙古護衛,自覺是來保護太上皇的,隻會更加覺得自己高人一等,可他們不明白,在大明,有個東西叫“禮”。
“放肆!”
冷笑一聲,舒良上前一步,厲聲喝道。
“爾等既是太上皇貼身護衛,自然便是大明子民,身爲大明子民,見聖旨而不跪,實乃其心不軌,來人,将這幫無君無父的賊子,統統拿下!”
于是,早就準備好的錦衣衛,頓時抽刀出鞘,眼瞧着就要撲上去。
“住手!”
見此狀況,朱祁鎮終于明白了舒良的用意,但是,不得不說,舒良的這套邏輯,十分完整,所以一時之間,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說,遲疑道。
“舒良,他們這些人……”
“太上皇陛下!”
不過,朱祁鎮才說了半句,就被舒良開口打斷。
這是他們見面以來,舒良第一次這樣明目張膽的打斷他,同時,也是舒良第一次稱他爲“陛下”,盡管,強硬的口氣讓人很不舒服。
舒良叫了一句之後,臉上又挂起了那副公式化的笑容,道。
“内臣之前在宮中侍奉時,有幸随侍在皇爺身邊,聆聽教誨,有一句話,讓内臣印象深刻。”
“皇爺說,在這世上,不論是尊貴的天子,還是販夫走卒,都有自己要守的規矩。”
“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率土之濱莫非王臣,聖旨在上,除您和兩宮皇太後之外,大明境内無論是誰,見者皆需跪迎,此乃禮數。”
“若人人都肆無忌憚,視旨意如無物,這天下,豈非要亂了套?”
“太上皇,您覺得呢?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