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了武英殿的門,腦子裏浮現出最後一幫老大人欲言又止的樣子,孫太後還是感覺不大對。
不多時,儀駕到了慈甯宮,孫太後進了門,焦敬已經在裏邊等着了。
應該說,朱祁钰猜得不錯。
廷鞠一結束,焦敬立刻就遞了帖子,求見孫太後,然後簡單的說了一下廷鞠上發生的情況,同時,将袁彬等人到了京城的消息,告訴了孫太後。
當時,一方面是想要盡快知道太上皇在迤北的情況,另一方面,也是怕天子在這件事情上暗中再使什麽絆子,孫太後沒多耽擱,直接就到了武英殿。
孫太後畢竟身處後宮,對于朝政局勢,很多消息都比較滞後,不如在外朝的焦敬了解。
因此,回了慈甯宮後,孫太後便将在武英殿中發生的一切,都告訴了焦敬。
“哀家瞧着,皇帝這回倒是沒有耍什麽心計,那個朱鑒,哀家雖然了解不多,但是看他敢孤身犯險,出使瓦剌,又在殿中對太上皇諸多回護,應該也是個可信的人。”
焦敬身在外朝,對朱鑒的了解,要比孫太後多一些,聽完之後便道。
“聖母眼光獨到,這個朱鑒的确是個可信之人,早在土木之役後,他在大同協理軍務,就一直向朝廷上本,想要早日迎回太上皇,此次出使,也的确是以身犯險,可見其忠貞。”
“其實,雖然如今朝中諸多親太上皇的大臣,已經被天子以各種理由調撥出去,但是在地方上,還是有不少大臣,一直在支持者太上皇的,朱鑒就是其中之一。”
孫太後點了點頭,道。
“如此哀家就放心了,他既是如此,定會盡心竭力,不過,哀家不明白的是,讓他去充任使節這樁事,那些大臣們,似乎都頗有幾分欲言又止。”
聽到這個疑問,焦敬臉上不由浮起一絲苦笑,道。
“聖母恕臣直言,您這回,是平白做了個惡人。”
孫太後蹙起眉頭,問道:“怎麽說?”
焦敬有些爲難,旋即問道。
“聖母可知,這個朱鑒在入京之前,在地方上擔任的是何官職?”
孫太後回想了一下,有幾分不确定道。
“當時哀家聽他禀報的時候,似乎說自己是山西巡撫?不過,就算是巡撫,調入京中也是好事,何況還是主持談判,負責迎回太上皇,若是辦成了,必然是大功一件,何來的做惡人?”
應該說,孫太後對于朝堂,倒也不是毫無所知。
當初朱祁鎮剛剛登基的時候,雖然是張太皇太後秉政,但是孫太後偶爾也會參與處理一部分無足輕重的政務。
所以,對于官職的基本狀況,她還是有所認知的。
京官向來比地方官要金貴,鴻胪寺卿再怎麽不值錢,也是個正經的衙門主官,跟巡撫這種封疆大吏相比,不能說是更好,但是也稱不上差。
正因如此,她才會感到奇怪。
焦敬聽完,似乎在想怎麽組織語言,躊躇片刻,他搖了搖頭,道。
“聖母,臣若所猜不錯的話,當時在殿中,天子說的應是命朱鑒代掌鴻胪寺事,而非調任鴻胪寺卿,可對?”
孫太後點了點頭,于是,焦敬歎了口氣道。
“聖母隻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”
“我朝官制,有本官,有差遣,有加銜,巡撫并非官職,而是差遣,在外巡撫者,實際上皆是都察院或六部的外派官員。”
“巡撫是一方重臣,所以一般來說,加銜也就那麽幾個,尚書,都禦史,侍郎,副都禦史及佥都禦史。”
“其中,陝西,宣府,湖廣,浙江幾處,因其責任重大,常以尚書及都禦史加銜,其他地方多以侍郎或副都禦史加銜,少數偏遠之地,會以四品佥都禦史加銜。”
“朱鑒是山西巡撫,照例,本該是三品侍郎銜或副都禦史銜,但是,因爲他在瓦剌之戰當中有功,所以破格加了二品右都禦史銜。”
“我朝中樞衙門,共有六部二院二監五寺一司,鴻胪寺在五寺之中,排名最末,主官鴻胪寺卿僅爲正四品,而同爲五寺的大理寺主官大理寺卿,卻是正三品。”
“朱鑒未有過錯,自然不可能無故降品調任鴻胪寺卿,隻能以右都禦史的身份代掌寺事,但是,按照朝廷規矩,加銜通常不高于差遣的兩個位階。”
“所以正常來說,以朱鑒的資曆,若是入朝,應是以二品右都禦史的身份,掌三品大理寺事才勉強算是合理。”
“正因于此,當時在殿中,天子才會特意詢問朱鑒的意見,以二品都禦史掌鴻胪寺,其實是帶着一絲貶谪意味的。”
焦敬說完,孫太後便明白他所說的“惡人”,究竟是什麽意思了。
讓朱鑒去負責談判,是她親自舉薦的。
當時,她壓根沒想那麽多,隻是一時找不到合适的人,覺得朱鑒可用而已。
卻不曾想,其中還有這麽一層,怪不得當時,殿中的一群大臣,都神色古怪。
想來,他們定是早就反應過來,這其中的彎彎繞繞。
孫太後有些懊悔,沒想到最後,她還是被皇帝擺了一道。
雖然對于這些官制大政不算很熟悉,但是聽了焦敬的分析,她幾乎是立刻就意識到。
當時皇帝對她的那一問,用意應該就在于此。
至于目的,也很簡單,就是在她和朱鑒之間,埋下一顆嫌隙的種子。
孫太後自家事自家知,如今在朝中,她可用的人很少,能夠在高層當中發言出聲的,更是基本沒有。
所以這個朱鑒,從他一直堅決主張迎回太上皇的态度上看,其實是很有可能拉攏過來的。
但是現在,話已出口,任職已定,這中間的隔閡想要消除,隻怕就沒那麽容易了。
焦敬的神色也有些複雜。
其實,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。
要知道,朱鑒的這個右都禦史,跟許彬那種爲了出使臨時提拔的不一樣。
他是憑借着在瓦剌之戰當中,協理郭登在大同力抗瓦剌大軍的功績,堂堂正正的被提拔起來的,步子走的很穩。
朱鑒之所以會以二品右都禦史出任山西巡撫,是因爲他之前就在大同協理軍務,瓦剌之戰之後,大同的損失嚴重,急需一個能夠和郭登配合默契的文臣出面穩定局勢。
但是,這畢竟隻是個過渡,經過将近一年的休養生息,大同的兵員,戰馬,糧草都已經恢複充足。
所以,如果不出意外,朱鑒的下一步,應該是和右都禦史相匹配的陝西巡撫。
而陝西巡撫這個官職,和其他地方的巡撫相比,是有着特殊的意義的。
這一點,沒有寫在明面上,但卻是一條潛規則。
要知道,自從上一任的陝西巡撫調任之後,這個官職就一直空缺着。
而上一任的陝西巡撫,不是别人,正是是如今的吏部尚書王文,再上一任,則是如今的左都禦史陳镒。
王,陳二人,皆是以右都禦史巡撫陝西的身份,直接被拔擢爲七卿。
所以實際上,陝西,宣府,湖廣,浙江這幾個地方的巡撫,往往被視爲七卿的預備役,即便是調任,也是在幾個地方之間相互調遣,等待機會。
成爲這幾個地方的巡撫,基本上就算是半隻腳踏進了七卿的門檻,隻需要等待時機,熬年頭就是了。
但現如今,朱鑒主動放棄了這個機會,選擇調入京中掌管一個四品衙門鴻胪寺,雖然右都禦史的加銜未變,但是前途,可謂是天差地别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