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,高府。
燈火通明,高谷和羅通各自落座,氣氛融洽。
“……次輔大人果真是明理之人,此等奸臣當道,群臣退避之時,正當是次輔這等闆蕩之臣正本清源之時,次輔一身忠肝義膽,令羅某敬佩。”
夜色已深,羅通長長的舒了一口氣。
他和任禮的猜測果真沒錯,高谷還是清醒的,事到如今,唯有一搏才有出路。
甚至于讓他有些意外的是,這次登門,高谷對他明顯熱情了不少,都沒怎麽勸,對方就一口答應了下來。
高谷點了點頭,擺了擺手,道。
“羅大人客氣了,這本是我等臣子應當應分之事,早朝之上,王文之輩蒙蔽君上,于謙等人竟也畏懼其威勢,不敢發正義之言,朝綱如此,吾輩自當義不容辭。”
“清流科道,向來同爲一體,此番叩阙,雖爲老夫主持,但是翰林一脈人手太少,還需羅大人鼎力相助,你我通力合作,方能令朝廷回歸正途啊!”
羅通亦是正色,拍着胸脯道。
“這個次輔大人放心,羅某早已和數位掌道禦史及四十餘位科道官員商議過,隻待次輔大人一聲号令,吾等願附骥尾。”
兩人對視一眼,不約而同的露出笑意,一切盡在不言之中。
商量完了正事,羅通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,不多時便起身告辭。
高谷點了點頭,開口道:“夜色雖深了,但是爲了避免招人耳目,老夫就不送羅大人了,自便。”
羅通連道不敢,拱了拱手,便出了府門。
待得羅通的身影徹底消失,花廳一旁的屏風後頭,轉出來兩個人,正是早朝上爲高谷沖鋒陷陣的兩員大将,裴綸和彭時。
方才羅通和高谷商談的時候,他們兩個就躲在屏風的後面,将一切都聽了下來。
見高谷回來,裴綸皺着眉頭,率先開口。
“高兄,你真的要如此行險嗎?”
“羅通那邊倒是聲勢不小,但是翰林這邊,下了早朝,杜甯便去了好幾家同僚府中,勸大家這些日子安分守己,真要是去叩阙,我們能拉起來的人手,隻怕……”
朝中有不少的官員,都出自于翰林院,同爲清流詞臣出身,關系自然相對緊密。
如今的朝中,翰林一脈,以陳循與高谷最尊,資曆最深,曾掌翰林院事,又在朝中舉足輕重,号召力最強。
接下去第二梯隊,就是江淵和杜甯,他們相對年輕,資曆不算深厚,但是一個是内閣大臣,一個是大理寺卿,份量也不輕。
陳循離京之後,翰林這邊都以高谷爲首,這也是高谷敢于在朝堂上發難的原因所在。
但是一場廷議,讓高谷大失顔面,這個時候,江淵閉口不言,杜甯又是這樣的态度,已經很難拉起像樣的隊伍。
彭時更是直接,望着羅通離開的方向,輕哼一聲開口道。
“恩師切勿中了那羅通的奸計,廷議之上,恩師固然惡了那王文和王翺,但是終歸未曾動搖根基,這等時候,他勸恩師叩阙,分明是居心不良,想要借恩師平息陛下怒火,自己躲在後頭,收一個谏臣的好名聲。”
相對而言,彭時跟高谷的關系親近的多。
高谷是正統十三年的會試主考官,而彭時正是正統十三年的狀元及第,而且是高谷親自點的卷,實打實的高谷門生。
眼見兩人都如此着急的勸他,高谷擡手壓了壓,示意兩個人稍安勿躁,開口道。
“景宜,宏道,你們稍安勿躁,老夫自有考量。”
說着,高谷抿了口茶,緩緩道。
“這次廷議發難,老夫的确沒想到戶部準備如此充分,于謙,陳镒等人的态度之堅決,也讓老夫始料未及,不僅沒有駁倒王文,反倒惹禍上身,确實是老夫考慮不周。”
如今的處境,高谷自然清楚。
得罪了王文,首當其沖的便是要解決迫在眉睫的廷推之事,就算是能夠順利留在内閣,日後王翺也必然會處處刁難。
這還不算,這次廷議的失利,讓翰林一脈的很多大臣,對他都産生了質疑。
杜甯就是其中表現的最明顯的一個。
羅通這次過來勸他,其實隻給了一個籌碼。
那就是叩阙萬一成功,哪怕是被貶谪廷杖,但是總能掙一份谏臣的名望。
反正高谷已經得罪了王文和王翺,注定以後的日子很難過,不如搏一把,哪怕叩阙之後辭官回家。
有這份大大的名望在身,也總會有起複的日子。
不過……
高谷冷笑一聲,将茶盞擱在桌上,發出輕微的碰撞聲。
“應當說,他說的不無道理,但是老夫既然錯了一次,又豈會一錯再錯?”
朝局之争,最忌意氣用事,既然敗了,就該認栽。
不停的加注,想要赢回來,那是賭徒。
十賭九輸,賭到最後,必然會傾家蕩産。
這個道理,高谷還是明白的。
他在朝中經營了這麽多年,王文真想要把他打發到南京去,哪有那麽容易。
以後在内閣的日子是會難過一點,但是他就不信,王翺敢真的對他怎麽樣,無非就是嘲諷刁難一番。
入仕這麽多年,大風大浪他什麽沒見過,不就是坐冷闆凳嘛,熬過這一陣風頭,還不一定鹿死誰手呢。
看到高谷的這番神色,裴綸也有些遲疑,問道:“那方才高兄你還……”
高谷淡淡的道:“羅通這個奸猾小人,陷害天官不成,竟想勾連朝臣,冒犯天顔,實乃罪不容恕。”
“今日他到我府邸,巧言令色,欲拉攏老夫同他一起要名買直,被老夫怒斥後,獨自離去。”
“誰料其不軌之心不死,仍欲叩阙,老夫知其大奸似忠,特帶着忠直之臣前去阻止,有何不妥?”
花廳當中陷入了一陣沉默。
在翰林院修書二十年的裴綸和踏入仕途不過兩三年的彭時,第一次認識到了朝廷鬥争的殘酷本質,一時愣在了當場,面面相觑,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。
高谷歎了口氣,神色也頗有些惆怅,道。
“老夫知道,你們會覺得這麽做不合君子之道,但是這幫人既然早有串聯,那麽對于朝廷來說,便始終是不穩定的因素,不找老夫,也會去找别人,到時候事情鬧大了,反而動蕩朝局。”
“因此,老夫此舉,雖然有違小義,确是爲了朝局穩定,你們可能明白?”
裴綸和彭時遲疑着點了點頭,沒有再多說什麽話。
但是相對機敏一些的彭時,已經咂摸出一些味道來。
這次廷議,他們看似隻是得罪了王文和王翺,但是實際上,還有一個最關鍵的人物。
那就是天子。
如果成了倒也罷了,借滿朝的聲望,可以順利上位,天子也不好無故發難。
但是如今既沒有彈劾成功,反而自己落了劣勢,就得想法子,挽回天子的聖心了。
不論是王文還是王翺,想要真的動高谷這個次輔都沒有那麽容易,但是他們背後要是有天子的默許,可就不一定了……
帶着這樣的猜測,彭時目光閃爍,開口問道。
“那恩師打算怎麽做?”
高谷沒怎麽猶豫,直接道。
“明日清晨,你們帶着劉俨,韋彭他們幾個,跟老夫一起,在金水橋外等候,隻待羅通等人一到,老夫便上去喝止他們,然後你們分頭,去通知于少保,陳總憲,讓他們一同過來,主持大局!”
果然如此,彭時心中歎了口氣,默默的點了點頭,道。
“願爲恩師效力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