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祁钰面無表情的盯着陳镒,沒有說話。
陳老大人也寸步不讓,擡頭望着天子,沒有絲毫妥協的意思。
片刻之後,朱祁钰聲音清冷,道。
“總憲可知,此非朕欲嚴刑峻法,而是羅通等人自尋死路。”
撲面而來的殺意,讓陳镒呼吸一滞,深吸了一口氣,定了定神,陳镒拱手道。
“臣知此乃羅通之輩咎由自取,但是臣更知,如今的安穩朝局,君臣和睦,在陛下心中更重于一時快意。”
“陛下貴爲天子,殺一人易,殺百人亦不難,但因此等宵小之輩,令朝局動蕩,君臣離心,臣相信絕非陛下所願。”
望着陳镒堅定的樣子,朱祁钰神色複雜的歎了口氣。
從陳镒入殿,說出羅通之事的時候,他就該想到,會是這個結果了。
如果單單是爲了明哲保身,陳镒隻需要冷眼旁觀,看着羅通等人作死就夠了。
他之所以會這麽着急的入宮,就是爲了阻止叩阙的發生。
如今的朝局,說是君明臣賢有些誇大,但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去靠攏。
邊境的防線在逐步穩固,雲貴的叛亂已經平定了大半,沙灣大渠剛剛動工,就連迎回太上皇的使團,也已經派遣出去了。
因爲天子的仁慈睿智,朝廷百官各歸其位,有條不紊,朝局安定,整個國家也漸漸趨于穩定,因爲土木之役而損傷的元氣,正在一點點的恢複當中。
這個時候,穩定壓倒一切!
陳镒深深明白,天子看似溫和,但是實際外柔内剛,叩阙之事一旦發生,必然不會隐忍。
叩阙本身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帶來的連鎖反應。
如此大批的禦史言官,一旦天子真的要處置,朝臣們能夠坐視不理嗎?
别忘了,朝廷裏頭的官員之間關系千絲萬縷,這些禦史們的同年,同鄉們,連篇累牍的求情,谏言,天子又能夠置若罔聞嗎?
要知道,他們縱然行爲不端,但是并不全都是羅通這樣爲一己之私的官員。
其中必然有很多,受羅通或者是同僚鼓動,覺得自己是在爲民請命,輔佐君王的年輕禦史。
他們這些七卿級别的大臣,能夠眼睜睜看着他們淪落诏獄,甚至是命喪黃泉嗎?
一旦他們開口,不,一旦到了那個地步,至少作爲左都禦史的陳镒,還有于謙,俞士悅等人,必定是不會坐視不理的。
如此一來,矛盾隻會步步升級,滿朝物議沸騰,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朝局,必将動蕩不安。
這絕不是陳镒想要看到的,他相信,也絕不是天子想要的。
過了良久,在陳镒期待的目光當中,朱祁钰終是沉默的點了點頭,道。
“叩阙之事,朕絕不會容忍,總憲若能阻止,朕可以不加罪其他人,但是若有人執意倒行逆施,诏獄之中,有他一席之地。”
陳镒終于是松了口氣,深深叩首,道。
“陛下仁慈弘濟,乃朝野之福,臣代諸臣叩謝陛下天恩。”
宮門下鑰在即,陳镒得了想要的答案,沒有多留,急匆匆的離開了乾清宮。
待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了殿門處,朱祁钰方幽幽的歎了口氣,自嘲一笑,道。
“成敬,朕是不是過于寬仁了?他們都如此放肆了,朕竟還是沒有痛下殺手,簡直不像個皇帝。”
在朱祁钰和陳镒奏對的時候,成敬早已經打發人手去召舒良過來,此刻,他換了杯熱茶,放在案上,聞言,沉吟片刻道。
“陛下,寬仁是好事,亂世才用重典,承平之時,唯有仁君方能治天下,得萬民敬服。”
“酷烈之君嚴刑峻法,恣意而爲,固然快意,然卻于國無益。”
“正因爲羅通等人如此放肆之下,陛下仍能顧全大局,未肆意而爲,王天官,于少保,陳總憲等人,才心悅誠服輔佐陛下。”
“大明幸有陛下,方有興國之象,您又何必妄自菲薄。”
朱祁钰長長的歎了口氣,起身緩步走出殿門,望着繁星點點的夜空,神色複雜。
身爲人君,沒有人比他更清楚,天子的權力有多大。
休說是一批小小的禦史,就算是于謙,陳镒這樣的大臣,真的鐵了心要殺,誰又能攔得住他?
可是他能這麽做嗎,當然不能。
前唐之時,李承乾的一句“我作天子,當肆吾欲,有谏者,我殺之,殺五百人,豈不定?”的混賬話,被唐太宗痛下決心,廢黜太子之位。
當時,他一定沒有想到,九百年後,真的有一個皇帝将他的狂言變成了現實。
嘉靖朝的大禮議,兩百餘位朝臣跪谏左順門外,擋不住天子一顆執意妄爲的心。
那一場叩阙,嘉靖皇帝将包括九卿在内的八十六位四品以上官員盡皆罷職,将一百三十四五品以下官員下獄,當衆杖責一百八十餘人,杖殺十六人。
左順門外,哭聲震天,血迹斑斑。
痛快嗎?當然痛快。
後果是什麽呢?
滿朝上下,但凡敢于對天子的行爲有所異議的,盡皆被貶,被流放,被殺。
于是,不管是初入官場的新丁,還是久曆宦海的老臣,都明白了一個道理。
爲國爲民沒有任何用處,得讨天子的歡心,才能活的自在。
朝廷再無正直敢谏之臣,隻留阿谀逢迎之輩。
天子喜奢靡,群臣取香覓寶,四處搜羅。
天子愛玄修,群臣修齋建醮,煉丹制藥。
天子怠政務,二十餘年不上朝,群臣亦不發一言,聽之任之。
既然谏之無用,何如顧身家以保一官?
至于百姓民不聊生,吏貪将弱?天子都不在乎,群臣還在乎什麽?
于是,每天圍繞在嘉靖耳邊的,全都成了天下承平,陛下聖明,四海膺伏,萬民皆安。
直到海瑞的治安疏遞上,一句“嘉靖者,言家家皆淨,而無财用也!”
振聾發聩,狠狠的撕掉了滿朝的遮羞布。
嘉靖活的潇灑無比,但是朱祁钰卻隻想問他一句。
身爲宗室,有幸得嗣大位,卻隻顧一己快意,置天下于不顧,對得起祖宗百戰浴血,方得天下嗎?
殺人從來不難,不殺人才難。
這場叩阙,朱祁钰若想鬧大,扣下陳镒便是。
但是明日真的有一大批禦史言官齊聚午門外,他能像嘉靖皇帝一樣,杖殺谏官,以儆效尤嗎?
正是因爲見過嘉靖的恣意妄爲,朱祁钰才更明白身爲人君,什麽能做,什麽不能做。
皇位固然重要,但是國家同樣重要。
既然他已經重活一世,便說明大勢在他。
皇位要保住,國家也要安定。
至少,百年之後,他得能堂堂正正的去見列祖列宗,告訴他們,自己沒有辜負這個皇位。
這個大明天子,他當之無愧!
長長的舒了一口氣,朱祁钰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,仿佛要将心中的煩躁之意全都掃清。
片刻之後,成敬輕聲開口,道:“陛下,舒良到了。”
“宣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