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閣。
陳循坐在公房當中,爐火吱吱作響,溫暖如春,然而他看着手頭的奏疏,心中總感覺有些不安。
自從冬至那天,和王翺談崩了之後,他和高谷也就再無顧忌。
有條件的情況下,當然是大家一起聯名上奏。
說到底,他才是内閣的首輔,三人一起,更加名正言順,成功的把握也更大些。
但是王翺既然不願意,那雙方就是站到對立面了。
他們引援朝臣入閣,如果他這個首輔不願意附奏,等同于在向朝野宣告,内閣之間是在内鬥。
既然不可避免,那就索性鬥上一場好了!
剛好,陳循和高谷兩個人,對于這段時間,王翺的強勢作風,心裏也憋着火呢。
他們兩個好歹也是先王翺一步入閣的大臣。
王翺直接空降過來,成了首輔,坐到他們的頭上也就罷了。
結果剛一過來,就毫不客氣的從他們手裏奪權,真當他們是泥捏的不成?
往日裏,不過是給他個面子,你好我好大家好而已。
既然不識擡舉,那就讓他嘗試嘗試厲害!
那天宴會之後,陳循和高谷合計了一下,覺得王翺最大的弱點,就是在京師沒有勢力。
而這一點,恰恰是他們的優勢。
内閣不和的局面,已經遮掩不住了,那不如索性就不遮掩了。
朝堂之上,說到底也是一個講究實力和能力的地方。
天子雖提拔王翺入了内閣,可不代表他就真的有坐穩這個位置的威望。
想要立的穩,就得應付的了來自外界的挑戰。
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!
今天的經筵上,他狠狠的落了一次王翺的面子,算是徹底撕破臉皮了。
接下來,要麽是他們幹掉王翺,讓他乖乖的從首輔的位置上下來,要麽,他們倆就等着被王翺騰出手來收拾。
反正,就是沒有退路了!
憑着這麽多年在京城當中的經營,應該說,陳循覺得,自己勝算還是很大的。
尤其是今天的經筵上,天子明顯察覺到了什麽,但是什麽都沒說,更讓他增強了信心。
但是當自己和高谷的聯名奏疏遞上去之後,他不知怎的,總是感覺心緒不甯。
心頭一陣雜亂,筆尖上的墨汁再度弄污了一張嶄新的小票之後,陳循索性擱下筆,起身往高谷的公房中去。
不過,他剛站起來,公房前就是一暗,緊接着,高谷的身影出現了門口。
陳循有些驚訝,上前兩步,将高谷引到桌前坐下,又命外頭的中書舍人上杯茶來,方開口問道。
“世用,你怎麽來了?”
高谷的臉色頗不好看,直接了當的開口道。
“德遵兄,剛剛我手下的舍人來說,今天王九臯下了經筵,沒有回内閣,直奔了吏部衙門。”
“他在吏部待了一個多時辰,然後便遞了進宮的帖子,這會,應該已經在面聖了。”
“與他同去的,還有老天官和王簡齋。”
王翺字九臯。
聽了高谷的話,陳循的眉頭也皺了起來。
“吏部?”
“天官這些日子,閑散的很,雖不知爲何一直沒有遞奏本,但是左右也就是這些日子了,他去吏部作甚?”
高谷沉着臉色,往外頭瞥了一眼,見一幫中書舍人都在各自忙碌,于是壓低聲音,道。
“德遵兄難道忘了,内閣今非昔比,往日裏閣臣簡拔,全靠臣下舉薦和聖上中旨,但是如今,隻怕這王九臯,要倘出第三條路。”
陳循睜大了眼睛,花白的胡子一抽,深吸了口氣,道。
“你是說,廷推?”
高谷面色凝重的點了點頭,歎了口氣,道。
“除此之外,我想不到王九臯這個時候,往吏部去做什麽……”
陳循從椅子上霍然而起,冷聲道。
“他竟敢如此?就不怕後來之人唾棄他嗎?”
内閣和其他的衙門不同。
嚴格意義上來說,内閣并不是一個衙門,而是一個差遣,所謂“入直文淵閣”。
因此,在内閣大臣的選用上,皇帝有着極大的自由權,可以不必受铨選流程的制約。
通常情況下,朝臣入閣,要麽是由臣下舉薦,皇帝同意。
要麽是皇帝中意某個臣子,直接中旨入閣。
基本上不會有其他的情況出現。
所以,在以往的時候,内閣大臣的品級混雜。
有二品尚書兼任的,有三品侍郎兼任的,也有五品的侍講學士兼任的。
但是,正如高谷所說,内閣今非昔比。
天子金口玉言,給内閣劃定了典制,雖然依舊沒有在朝廷當中成爲一個完全獨立的衙門。
但是,内閣大臣的品級,卻已然劃定。
凡是入閣的閣臣,本官爲五品大學士,卻統一要加六部尚書銜,也就是說,内閣大臣的品級,實際上視同二品尚書。
如此一來,内閣大臣,就有資格參與廷推了!
廷推是專門爲三品以上大員所設的铨選程序。
之前的時候,内閣品級不定,所以談不上廷推,但是如今内閣改制,自然也就有了這個資格。
當然,這其中還有很多要斟酌的地方。
比如,内閣并不是一個真正獨立的衙門,本質上還是一個差遣,而廷推是任命朝廷命官的程序,用這個程序來選拔閣臣,是否合适?
再比如,閣臣的任命,慣例是由天子親自選定,如果改爲廷推,相當于推翻了之前的成例,是否會引起天子的不滿?
當然,還有最重要的一點。
也是陳循如此勃然大怒的原因。
那就是,是否通過廷推任命閣臣,實質上涉及到了推舉閣臣的權柄,到底歸于内閣,還是歸于吏部的問題。
陳循之前之所以沒有往廷推上想。
就是因爲,他覺得無論如何,王翺不會笨到這個地步。
老天官現在已有退意,明顯不想過多幹涉朝廷的政務,隻想着安安穩穩的能夠緻仕。
有内閣之前的成例在,隻要這次舉薦朝臣成功,是有很大概率,将之後推舉閣臣的權柄拿到内閣的手中的。
如今内閣典制剛剛大動,可以說是一個嶄新的機構,這個時候内閣搶到的任何權柄,都将成爲以後的“舊例”。
這影響的可不是他們幾個人,而是之後入閣的所有閣臣,手裏的權力大小與否。
所以,陳循始終沒有想過,身爲内閣首輔的王翺,竟然會将到了手的權柄,拱手讓給吏部?
要知道,讓出去容易,想要拿回來,可就難了!
面對怒火沖天的陳循,高谷苦笑一聲,攤了攤手,道。
“是否會被後來之人唾棄未必,但是他若真的如此做了,隻怕我等此次要徒勞無功。”
“别忘了,老天官或許已經無心朝務,但是那位等着接任天官的主,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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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