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明翰林院,原本爲鴻胪寺舊址,淳端元年,鴻胪寺搬遷走之後,先帝命以鴻胪寺舊址爲基礎,修建了至今還沒有修繕完整的翰林院。
國朝規定,翰林院品秩爲正五品,在成治皇帝之前、太宗永樂皇帝之後,數代帝王一般很少打破翰林院的品秩,也就是翰林院學士、侍讀學士等品秩并不高,不會出現以正三品的尚書兼任翰林院學士的事情。
成治皇帝權術高明,登基以後,以内閣挾制諸王貴勳并文臣武将,又将基本上已經脫離翰林院的詹事府分離了出去,卻嚴格遵守了“非翰林不入内閣”的規矩,反過來又用翰林院挾制内閣,直到秦王被立爲太子,暗中屢次謀逆終于把自己玩死,成治皇帝基本上算得上是一個通過各部相互挾制,保證帝王權限無上的君王。
可現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,内閣尚且被限制甚至剝奪了軍權,文臣武将諸王貴勳們無不在西軍鐵蹄下戰戰兢兢,堪稱人人自危,翰林院自然也就失去了原本的超然的地位,甚至立足朝廷的根本。
今日大雪不去,燕山風卷過清冷的院子,翰林院前後院落中無人走動,偶爾有縮着脖子走廊裏匆匆跑過的庶吉士也比平日快走了十分還多。
侍讀學士孔從周端着茶杯,靠着椅子,擁着火爐,目光中一片迷離,手邊的諸子百家經史子集已經沒心思讀了,他滿心指向一個問題,西軍的馬蹄到底要踏到什麽地方。
門外輕咳一聲,侍讀學士楊墨函掀開厚厚的門簾探進頭。
“子香兄有事?”孔從周呆滞的目光裏泛起一點活光。
楊墨函幹咳一聲,踆進門,笑吟吟道:“立政兄,有茶葉麽?”
孔從周呼的一聲險些笑出來,這裏有着實蹩腳的很呐。
“風雪連天,正有《書》一事頗多不解處,子香兄請來,”孔從周起身去取茶,笑道,“圍爐讀書,倒也清靜。”
話音剛落門外又有人笑道:“兩位大人好興緻,下官也要叨擾一杯茶,可乎?”
門簾掀開來,外頭走進兩個紅袍官兒,原來是侍講學士兩人。
他們四人在翰林院本就地位最高,學士王華之下便是他們四個從五品官員,但往常往往很不對付,很少有坐在一起喝茶讀書的閑情,今日都聚齊了。
孔從周啞然笑道:“諸位不在自己的班房内安享自然,跑到下官這裏來做什麽?”
那兩個侍講學士都笑道:“風雪大,滿京師都是西軍的茶葉,很少能找得到原本的茶香味道,孔大人這裏有的是好茶,下官們來分潤一些,莫怪莫怪。”
孔從周心裏遂有底了。
“諸位所言不假,如今的京師,處處是西軍的蹤迹,到處都是他們的貨物,要想找大明京師的味道,下官這裏還真有一些。”孔從周笑道,“請坐,雪天漫話,倒也算一件風雅。”
那三人才坐下來,孔從周開門見山:“三位此來,下官亦知其意。王德輝父子,一個權傾朝野,一個帶兵于關外,按循例不可以留守翰林院。三位此來,爲人爲己?”
楊墨函遲疑着道:“不瞞立政兄,下官此來,既不爲人,也不爲己,倒是有一句話,是昨晚上老妻說的,下官頗以爲有理,然不知如何自處,正要請教立政兄。”
那兩個侍講學士互相對視,臉上都有一抹會意笑容。
“你兩位年少有爲,此來怕不是有‘急流勇退’之意罷?”孔從周沏茶過去,端着椅子過來圍着火爐坐定才道,“昨日傍晚多有人前去‘示貨’于某人,兩位似乎既沒有攔擋,也沒有訓誡,畢竟何意啊?”
楊墨函愣了,他的打算是果真退出如今這暗湧瘋狂的朝政漩渦,這既是他家裏人的想法,也是他的決定,沒想到孔從周這狡猾的老兒居然看懂了。
“莫非,你也有此意?”楊墨函驚喜道。
他們二人是在淳端時代中進士的老人,四十餘年的翰林院生涯早已磨平了他們的棱角,對待有些事果然看得很明白。
“是有此意,不過,如今隻怕不适合。”孔從周一言道破,“秦國公帶兵入京師的,廠衛都在他手裏面,如今你我身爲翰林院侍讀學士,一旦你我今日請辭,不亞于平湖微瀾,隻怕要更引起此人的注意,這不是上策。”
那兩個侍講學士一時大喜。
他們是成治元年和成治五年入選的庶吉士,四十來歲正是渴望做出些事情的大好年紀。
倘若這兩個七老八十的上司主動退下了,這可就空出了三個位子,一旦他們能從侍講晉升侍讀,那就掌握了一些大内機要,對他們的前程是極其有好處的。
到時候,王華辭翰林院學士的職位,翰林院學士就算各方争奪的厲害,天子也有意要拔擢别人掌握翰林,可次一級的總不能不給翰林院内部人吧?
這是他們的機會。
楊墨函并未把這兩個棒槌放在眼裏,他們的文章或許比他們做得好,但他們的心性近幾年之内也别想趕上他和這個老對頭,老朋友,老同年,以及,以後的老朋友。
“立政兄所言極是,老夫也正爲此而發愁。”楊墨函歎息道,“如今的翰林院魚龍混雜,有靜心修煉内功的,有放眼四海尋找出路的,如昨日那些敗類。更有甚者,五經博士裏竟有人與内侍相勾結,意圖與西軍與虎謀皮,世風日下,翰林院再也不是簡單的翰林院喽。”
孔從周哈哈一笑竟并不在意,目光隻閃了閃瞧了那兩個年輕的令他羨慕的同僚。
那兩個一臉茫然,誰勾結内侍與西軍勾結?
他們不要清白門楣了麽?
“此事要從長計議,”孔從周笑道,“你們兩位在這裏可打探不到什麽消息了。”
這話是對兩方說的,前者是對楊墨函。
後者是對那兩個連翰林院裏發生的事情都不掌握的棒槌。
孔從周從桌上拿起一道劄子,遞給那兩人看,說道:“這是老夫昨晚寫的翰林院的庶吉士們外放,調動,授官的劄子,你二人拿回去也看一下,若是沒有意見,近幾日天子召見,老夫便将着劄子遞交上去了。”
“仔細看,有些你們二人不太滿意的人選,可要趁早說。”楊墨函提醒。
這話令那兩人心中大喜,這可是給他們提前插手安排他們的人的大好時機哪!
“也好,我們不打擾二人老大人了。”那兩人立即起身拱手告辭道。
門簾一起一落之間,兩個七老八十的老翰林相視而笑。
他們呐,差的遠着呢,這翰林院學士落不到他們身上去,侍讀學士也落不到他們手裏去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