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後管道馬蹄重,綿延數裏的銮駕已到達保定府。
衛央在馬上低頭沉吟,老皇帝掀起車簾看看道上的風景,道:“還沒想明白?”
“是啊。”衛央不否認。
那天在勝觀峰上,老皇帝遊覽雪中的太室山,忽的興之所至,竟下诏以朱厚烜爲“先太子”,同時下诏撤梁氏太子妃之位,歸秦王妃,“位在諸王妃首”。
這有個球用?
太子妃一日是太子妃,那就一日是君。
諸王妃就算是最有秩、位的,見了也得先行君臣之禮。
可一旦撤銷那就是王妃,王妃之首也隻是王妃啊。
老皇帝到底怎麽想的?
這個诏令,衛央考慮過是爲了壓過封華山而不封嵩山,禮嵩山而疏遠少林派的影響,可這代價也太大了。
“你素來金戈鐵馬,着實不知道這裏面的詭谲,”老皇帝招手,“上車吧,跟你好生聊一聊。”
不去。
“眼看着要到京師了,這個時候一旦生變那就是大變,陛下直說就是了。”衛央此刻可不敢大意。
天子的安危且不說,西軍數萬鐵騎在這個時候一旦被偷襲得手,這對西軍的損失就太重了,何況這可都是他帶出來的屬下,不能因爲他的疏忽有一點兒傷亡。
老皇帝臉色一沉,心中卻驚喜之至。
王守仁快到了,衛央依舊不肯放松警惕,這說明他推崇王守仁是真但防備他的立場也是真的。
爲上位者,你可以欣賞一個人,但絕不要對他放松警惕。
“陛下可能還不知道,這些日子軍中可熱鬧,每天晚上都有高手來去自如沖破警戒南來北往,”衛央輕笑道,“陽明公天下大儒,手握重兵,内閣要結好他,貴勳要拉攏他,就連居心叵測的外人也要與他來往,他的品格我不懷疑,但人是有立場的,先天有立場,後天有利益,對這些人可以用,可以信,也必須提防。”
“此言甚善。”老皇帝直截了當道,“太子妃誕生男子,便是皇太孫,誕生女子,便是皇太孫女。朕在京師兵微将寡,一旦天有二日,後果不堪設想。此其一,第二點,若皇孫降生,襄陽自然是姑姑,但若是皇太孫叫她姑姑,這有心人就該過去簇擁了,這不利于你将來安排有用的人建立内閣,控制三省六部。”
這就沒辦法讓衛央想到了。
他從來不相信皇帝真對他那麽相信,更不相信皇帝對西軍才倚重若心腹。
“陛下嚴重了,西軍善征伐而不善朝政,内閣也好三省六部也好,還是要成熟的官僚去坐鎮,西軍沒有進閣部的人才,也沒有進閣部的必要,陛下若想皇孫有所成就,最好從今年開始趕緊培養年輕人,楊一清不錯,陽明公也是一代人傑,但他們年紀太大,二十年後呢?”衛央道,“當爲五十年取三代宰相。”
老皇帝挑眉:“那你呢?”
我?
“敢讓我當宰相,别的不好說,天下無官是肯定的。”衛央開玩笑,“我就不是那塊料啊。”
老皇帝不以爲然:“那是因爲你還能把兩代以内的宰輔尚書看在眼裏去。”
這倒是真的。
李東陽劉大夏這些人雖然私心很重,但公心也很多所以可以加以善用。
但若是三代以後,衛央也不知道大明還……
對了嚴嵩那厮如今還在浙江做事呢,在他之前曆史上的宰輔是誰來着?
嚴嵩之後還有誰?
張居正似乎是其後一兩代之後才當宰輔的吧?
衛央有點頭疼。
“瞧,你這個人最大的優點,就是你所說的那句,‘你行你上,我不行我不上,但你不行能不能滾下去’,”老皇帝笑道,“當大家都不行,你自然會逼着自己行。”
不去。
“有些事,不到時候你自然有的是心思拒絕,到了那個時候,你别無退路,”老皇帝笑道,“當然,你不當這些職位也沒問題,你的性子那是掌局者,而不是施爲者,所以到時候你去找,或者自己培養可用的宰輔之才去吧,朕就不管了。”
你朱家天下還是我衛家天下?
“該是你的你跑不掉,好了,保定府少做歇息當即啓程,諸王恐怕都要在京師門外凍僵了,”老皇帝哂笑,“何況诏書傳到各王封地後,他們恐怕已經星夜疾馳到京師了。”
那天下诏撤太子妃之位,同時還下诏天下諸王到京師集合。
此刻,那些有野心有實力的諸王怕早就到達京師了。
“陛下,福王府諸王到了,是否讓他們先去京師?”牟斌自後方趕來問。
老皇帝指示:“去找衛央。”
衛央很惱火,這種事他才不參與。
“朕懂你的意思,福王府諸子,受福王的牽連,哪裏有争奪儲君資格,”老皇帝吩咐,“去告訴他們,福王留下的那攤子破事還沒解決,他們去京師做什麽?”
實際上他和衛央都很通透,那幾個王子可不是去争奪儲君之位的,他們是去抱大腿的。
誰有資格争奪儲君之位諸王心裏還能沒點數?
周王沒那個資格,也沒那個野心,福王原本有,但他死了,福王府諸王沒那個野心,也沒那個膽子,他們知道,福王決堤之事肯定要追究,這個時候找一個靠山,才是他們最應該做的事。
不片刻,牟斌回來再通報,諸王一定要去,爲此他們付出了将福王留下的财富全數送到軍中的代價。
哦?
這倒有趣的很了。
“福王府有高人在背後指點,”衛央一語道破,“恐怕與此同時,這些人也湊了一些錢,已經送到秦王宮了吧?”
牟斌豎起大拇指。
老皇帝略作沉吟,看衛央對這些人毫不在意,也便不在意了。
那就,讓他們也都去吧。
“與其關心這些人,倒不如看一看這路上的流民與慘狀,”老皇帝心中有所明悟,“你瞧那些接駕的沿途鄉紳賢達,哪一個如當地官員呈送的塘報上所說的‘損失慘重’,爲迎接聖駕貢獻的金銀财寶令朕也大開眼界,”老皇帝臉色陰沉,“可憐滿路的流民,有一碗熱粥,有一身布衣,他們便心滿意足,感激天恩,你說的不錯,人心不在于廟堂,不在于鄉紳,不在于達官顯貴,而在于這些人,一旦有天災便流離失所一旦有人禍便性命堪憂的窮人身上。”
可憐的老頭,你才明白這個道理?
衛央口不對心稱贊:“陛下聖明。”
“天子若真聖明,就不會有流民,而隻會有太祖皇帝時期滿堂的人皮草人了。”老皇帝深深一聲歎息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