衛央知道今年已經快七十歲的懷恩與天子相差無幾,他幼年入宮,那時先帝淳端皇帝最愛越王,其雖爲萬人之上的儲君,然先皇後下世太過早了,因此一直活得提心吊膽。淳端十九年,朱佑樘才被确定太子,此間傳說懷恩多次救天子,真乃天子的少年夥伴。
這太監是個厚道的人,堪稱有明以來最厚重的内侍,不受賄,那點微薄的俸祿也常拿出去接濟窮人,算得上十分令人欽佩的一個人。
但他也有傷心事。
“懷公請。”衛央拉開椅子請懷恩就座。
懷恩愣住了,懷公公懷公兩個稱呼差别可大!
“北庭侯這是——”懷恩心中有些惶恐,道。
衛央拱手道:“我這人行事,數年來殺人如麻,然最敬仰厚重的前輩。我聽聞,懷公一身好武功,然素不欺人;雖貴爲内侍之首,然從不受賄;又能以己度人,京師每貧寒,懷公常以祿米救窮人,真乃我等小輩榜樣。前日乃公事,我西陲軍民,有我等利益所在。今日是私下裏宴請,當爲懷公列上席。”
懷恩急忙遜謝:“北庭侯羞煞老奴……”
“懷公是天子的家仆,常人面前何必稱仆。”衛央目視跟随在旁邊的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内侍,“這位老兄怎麽稱呼?”
内侍躬身道:“奴婢叫李芳。”
又是個厚道的人。
衛央本不知懷恩,但他知道李芳,《大明王朝》刷屏那會,他還查過相關人員,李芳是一個讓他很好奇的人。此人也是很小時入宮,維修盧溝橋時候因揭發官員貪腐,後又改革上林苑人事制度,算得上一個有本事有品德的好太監。
“原來是内侍有名的聰明人,我很佩服你力勸皇帝減少上林苑冗費之舉,士大夫當有你這樣的品格,也請坐。”衛央又去一把朱紅椅子道。
李芳不敢坐,縮着身子立在懷恩身後。
懷恩道:“奴婢們哪得敢和上将并列坐。”
“戴公說錯了,我佩服此人端正方直,并不是敬他是禦馬監常随,是敬他端正,請坐下。”衛央道。
懷恩心裏咯噔一下子,他本家姓戴,此事知道的人不少。但李芳算什麽?在内侍中他連什麽都不是,隻不過是這幾年才得以提拔,進禦馬監當個隻高于一般内侍以及最次一級的典簿的常随,本次天子禦駕親征,才封了他一個奉禦,這樣的小人物,這北庭侯居然也知道再三請入座?!
他想幹什麽?
衛央好笑道:“懷公想什麽?我縱然有金山銀山,比得上天子給你們當靠山?我非不智者,這等事怎麽可能去做呢。”
李芳額頭上見汗,懷恩卻聽出了其中之意。
“北庭侯真是體恤咱們當奴婢的人,小李子,你去下首坐下來。斟茶倒酒算你的了。”懷恩微笑道,“謝過北庭侯寬容。”
遂就坐,衛央開門見山問道:“天子之意爲何?分化西陲軍民,還是分拆我們的關系?”
懷恩又不好明說話了。
這人太直接,毫無官場上那些油子的彎彎繞。
“那你辦不到,我知道天子所謂的賜婚一是分化,二是擠兌,這第三,自然是找個由頭讓我們陷入權力争奪。但你們弄巧成了拙了,若是我來辦,封侯算什麽,郡主加榮祿大夫,高岚加骠騎将軍,再策勳護軍上護軍,索性把嘉峪關的守将撤了,把神英調走,再把趙王布置在河套南邊的大軍撤掉,到時候,什麽内閣諸輔的勢力,什麽皇親國戚的實力,他們既想要權力,又眼饞生意,怎不會出手搶奪?到時候,她們倆忙于與這些潑才的争鬥,被限制了手腳,我一個隻給了個侯爵的小人物能做什麽?”衛央道,“若是再與察合台商量好,察合台滿速兒稱臣,換取朝廷容忍他的蠶食,我前面有諸部強敵,後面無同伴同心戮力,到時候,豈不隻好求助于皇帝?皇帝做這一切所要承擔的,也無非是一群文臣的攻讦,他們千百年造反都不成,還能做成什麽事呢?”
懷恩低頭不語。
“再次一點索性抛出一王二公,難題反而到了西陲軍民的手中。你們啊,手筆太小了,既想成大事,又不舍得出價錢,什麽越王殿下趙王殿下若果真想拉攏西陲軍,他們隻需要突破皇帝的封賞,這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簡單了。”衛央感慨道,“更何況,太宗當年在青海設立了順義王,又在西陲設立過安定王,如今既不想把我這個新晉的西陲小将拉進朝堂裏,哪怕給一個後軍都督府副大都督的位置,又不舍拿出祖宗定下的王爵,這是小看我衛某人沒見過世面哪,不過皇帝或許也知道我們是那些王子拉攏不走的一股勢力,因此也懶得給太高的價格了,左右我們都不會與什麽皇子皇孫扯到一起,是不是?”
懷恩咳嗽了一聲說道:“聖天子是好意。”
“但好意辦了壞事那就不稱之好意了,放着堂堂手握重兵的年青一代不下功夫給秦王拉攏,偏跑去找什麽我們手下敗将當暗子,我敞開青海讓他們回去,你看哪一個敢舉下反旗。養一幫廢物,既然朝廷有錢那就養着罷。”衛央回頭道,“青兒,拿銅鍋來吧。”
今天要吃的是火鍋。
這不是現代人的特有物,明代已經有了這種吃法了。
懷恩臉色變換了好幾十次,他是知道天子注重培養的是秦王殿下的。
可衛央一口道破這就有些……
始料未及!
李芳不由反駁道:“女子封侯已是千古大事!”
“皇帝要在乎這個早被越王篡位了。”衛央渾不在意好笑道,“真以爲天子是個白癡?在他的心裏,隻怕是留下空位等秦王爲儲君之時,再拿來賞賜,以便爲秦王拉攏我等。也不想一想,真要能拉攏,秦王能給的,越王不能給?趙王想上位,他舍得把麾下大軍拆成兩半,一半給高岚統領。淺了,這格局淺了,秦王最大的靠山是皇帝,不過皇帝卻把秦王當棋子,說白了還是天子不想有一個強勢的儲君威脅他。”
懷恩忙叫道:“這可就窺測君意了。”
“天底下,我瞧着内閣那幫人也都在猜測,我猜一猜怎麽了?别那麽小氣,我的意思是,這些安排我都看得懂,那幫老頭還能看不出來?我們做事很大膽,但也是對皇帝最沒有威脅的人,懷公可告知皇帝,我們不參與,才是儲君的幸運。”衛央取覃大嬸親手釀造的果酒,坐下後又問,“懷公此來當還有私事,我看,當是爲天子叮囑的私事,大概是懷公的義子,甚至是過繼的兒子意圖在青海謀個差事對吧?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