衛央感覺自己有心魔了。
他曾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人物,一個科長便能将他訓斥得和孫子似的,但他也被勇士們守護得很好,不必擔憂忽有一日賊寇打進來,夤夜撸串而無懼歹人行兇,他何曾見過血肉橫飛,屍堆如山?
而如今,他見長街屍山血海,親手殺人如林,縱然心中知道,這便是他這一世的生活,縱然經過穿越,心脈堅如鐵石蒲葦,縱然明知戰陣江湖,無一不是殺死敵人,保存自己,可他到底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,他隻是衛央。
昨夜那一吐,衛央閉上眼,便看到屍山血海,彷佛他隻能在這裏頭打滾兒。
拒絕嗎?
不!
“這一世,無人守護我,隻有憑手中劍,才可昂然立足在這世間,該殺時,必不心慈手軟。”衛央清早起身,抱着刀坐在院中,任由那早已自如運轉的真氣洶湧澎湃,他望着東方的紅日,心中隻有一個想法,“但殺人如麻,隻守這一點平安,是不是虧得慌?!”
李都司一夜未睡,他隻見衛央剛吐時候,神色稍稍有些恍惚,手中短棍不再兇厲,稍稍一想,便知道這孩子是終于念起這段時間裏的厮殺了,心中登時憂慮大起。
可他又見不片刻,衛央神色堅毅,撿起長刀抱在懷中,昂首望明月,眉宇間沒有絲毫怯懦,心中登時又是一懼。
想經年,他見過多少英雄少年,仗劍戰敵寇,可下了戰場,要麽有人消沉不起,有人堕入殺道,空白蹉跎了一身好根骨。
“這孩子心性倒也十分善良,隻是能忍着。但轉眼間心性更堅定,若一旦堕入魔道,隻憑殺伐解決問題,那可對不住他的一身好本領。”李都司反複難以入眠,天亮時,不聞傷兵痛呼,卻聽院子裏腳步飒飒,爬起來,隻見明月在西,紅日初升,衛央抱一把鋼刀立在院中。
“衛兄弟。”李都司低聲道。
衛央回頭沖他揮揮手,微笑道:“我很好,不必怕。莫打擾他們休養。”
李都司不由撓撓頭,總感覺衛央此刻有一種玄而又玄的狀态,他似乎極其清醒,又彷佛特别沉醉,彷佛他懷裏的刀,無法預料一旦出鞘到底是要殺人,還是要擦拭。
“無妨,咱們管不好,畢竟都是一群莽夫,連個字兒都不認識。但王爺應當有法子,縱然沒法子,世子也是有法子的。”劉都司翻了個身。
李都司愕然,你竟也沒能睡着?
“灑家也想了一夜,不過,你不覺着衛兄弟這般踟蹰,那是好事嗎?”劉都司低聲說道,“他若彷佛天人般,什麽都知道,什麽都會做,咱們隻有敬他的份兒。以他的年紀,爲人聰明一些,膽氣英雄一些,這都是好事,唯獨這心性。”劉都司問道,“若是你細細想,一個少年殺人如林,甚至從一開始就無不适之感,時時刻刻都那麽冷靜,哪怕是裝的——最恐怖的便是他始終都是裝的——你以爲這樣的人物,咱們敢相信麽?”
李都司不由點頭說道:“倒也是。”
“睡吧,咱們這些粗漢,隻要知道,不殺死敵人,咱們便沒有好日子過,老婆兒子都要給鞑子當牛馬,這就足夠了。但衛兄弟這樣的好人物,他天資聰慧,我看不亞于世子,他們這樣的人物,怎可隻知道這些粗淺的道理?讀書人說麽,甚麽‘爲萬世開太平’,大約他們是要做那樣的人的,要我說,晌午咱們回去下,既要取藥材,又請教王爺,衛兄弟大約是要高人開解了,我看這不必擔憂。”劉都司低聲說,“你沒看出來嗎,他這個人啊,既心軟又心狠手辣,懂得的道理還那麽多的,心裏不想多些才怪呢。”
李都司贊道:“你這厮看着傻到天,不成想還有這等細心哩。”
兩個憨憨倒頭便睡,還真是粗人少心事兒。
衛央此刻心中卻一喜。
他方催動真氣自三丹田出,紫霞功才運到前篇,卻竟聽到十數丈外,那屋裏劉都司與李都司竊竊私語的聲音,要知道那兩人可是壓低聲音說話的。
“雖然聽不出他們在說什麽,但能聽到那麽低的聲音,這的确是紫霞神功的妙處。”衛央心頭雜念一掃,再運紫霞功,卻聽到……
唔,對面斜對門的院子裏,起床喂過了毛驢兒的青年,與他那去年才成婚的小妻子在吵架。
吵得很兇的那種,不知什麽物什吱吱呀呀地作響。
衛央又不懂。
“我可是個孩子啊。”他心中這般開脫。
心底古井不波,自無走火入魔。
催動真氣又煉化金室中的燥氣,再得一縷至純至陽之氣,衛央面色微笑,望一眼早起的紅太陽,心中又平靜如鏡面。
聽着街坊鄰居還未起床,衛央看着燒塌的門樓,借着勾畫新門樓的圖紙,待真氣漸漸隻剩一縷時刻不停地運行着,才拿起短棍,先練養吾劍,再練希夷劍,再練朝陽一氣劍,雖然還是在照貓畫虎,他也絲毫不急躁。
紅日初升時,馬夫的渾家過來問:“小郎,今日還開張麽?”
衛央道:“自然是開張,這邊院牆塌了,便去那邊開,院子裏擺上桌椅。”
婦人喜滋滋地道:“那我才放心了。”
衛央不由道:“你們不怕這院子裏死了數十人麽?”
“有什麽?我年少的時候啊,騷鞑子的騎軍殺進哈密,不知多少人死在這條街上了都,”婦人輕描淡寫地道,“咱們本事不濟,那便學好本事,騷鞑子敢殺咱們,咱們便殺他們報仇去。小郎怕是不知道咱們哈密衛的百姓,早對這些厮殺事,呵呵,習慣了。”
渴望和平麽?
“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誰不想啊,可人家不讓。既他們不讓,那就幹架吧,咱們哈密城,”另外兩個婦人也過來了,笑吟吟都說,“誰家沒死過男人,誰家男人沒砍過騷鞑子。本事大,砍死騷鞑子,咱們過日子,本事若不濟,叫人家殺了,活着的總還得過日子,是不是?”
衛央稍默然,吐一口濁氣,贊同道:“他們不讓咱們過日子,咱們便和他們幹了吧,好,開張,今日價格減兩成。”
三個婦人一起驚道:“怎地又做賠本兒的買賣去?”
“無妨,對了,晌午會,你們尋人幫買十石粗鹽,過兩天,往王府多送些細鹽,你們回家時也帶一些,家人也合該吃上較好的細鹽。”衛央道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