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懷裏取出早晨收來的那串大錢放在漆皮斑駁的方桌上,青年看見了之前那個修士還回來的布口袋。
那個布口袋仍舊疊地整整齊齊,幹幹淨淨地,跟這間到處積滿塵垢的祠堂顯得格格不入。
青年擡起胳膊,那鼻子聞了聞,皺起眉頭,拖出方桌下的籮筐, 在裏面翻找了一通,最後手裏抱着一團舊色的衣物,走出祠堂,向山後走去。
山後有好幾條清溪,其中有兩條自缙雲莊裏經過,再同其餘幾條彙合在一起, 從祠堂後山下去,一齊向東入海, 溪水到了後山這一段就有些湍。
這個時辰, 莊子裏的人要麽上山,要麽下田,根本沒人上溪邊來。
可是青年走到溪邊,還是仔細地四下看了一回,确定沒人,才小心翼翼拉開系在腰間的帶結,褪去身上的衣衫。
衣衫褪盡,露出白皙細緻的皮膚,纖細的骨骼。
青年淌着渾圓的青石,一步一步向河裏走去。随着水越來越深,漫過了胸口,水流裏飄蕩起一捧黑段子一樣的長發。
太陽還沒升起來,溪水還冷着, 剛下水的時候, 青年狠狠地打了幾個寒顫, 不過青年曉得自己這幅身子一向不矜貴,咬牙忍着,果然漸漸适應起來。
溪水清泠, 太陽越過林子照進來,水就漸漸暖和起來,淌過肌膚的時候就舒服起來。
青年眯起眼,把整個身體全都藏在水裏頭,即便沒有人,也仍舊小心翼翼。
因爲水下是一副玲珑曼妙的年輕女子的身形。
沒錯,青年不是男兒,她是個女孩兒,她還有個好聽的名兒,叫計梅邊。
計梅邊雖然住在缙雲氏的祠堂裏,可她卻不是缙雲氏人。
計梅邊自記事起就從來沒見過父親,她随母親的姓,從學會走路,母親就拿她當男兒養活,她們娘倆就在這座缙雲祠裏相依爲命。
母親活着的時候,靠替人做針線糊口。母親的針線是出了名的漂亮,整個缙雲莊的婦女都比不上, 幾乎所有缙雲莊出嫁的姑娘,都請母親裁縫嫁妝。
可是母親卻不叫計梅邊跟着她學針線,母親給她做男兒的衣裳,逼着她上山砍柴打獵,以至于她們娘倆挨着缙雲莊住了這麽久,沒人知道她是個女孩兒。
母親去世那年,叫她拿着塊舊色的帕子,去叩了滄浪宮後巷的那個角門。
角門裏的人看見帕子,沉默了半晌,問計梅邊會做什麽。
計梅邊說會砍柴狩獵。
角門裏的人又沉默了半晌,跟她說,往後隔日送一捆柴來,就交到那個角門裏。
自那時起,計梅邊隔日便往那個門裏送一捆柴,寒暑不論,風雨不改。
那角門裏的人也是回回按時收柴,現結錢,從不拖欠,也從不挑剔她送去的柴的好壞。
大約是對方守信,計梅邊選柴也格外認真,希望能對得起對方給的這份工錢。
一晃,母親去世已經五年了,她從前埋怨母親把她養得糙,可是漸漸地,計梅邊也接受了這樣清貧卻安穩的生活。
随着年齡的長大,她開始明白了母親的用心,母親是打她一出生,就幫她安排好了往後的生計。
雖然她到了都不知道母親的那塊舊帕子,跟那個滄浪城裏最高貴的宮阙有什麽聯系。
這件事被母親帶進了棺材裏……
洗完澡,計梅邊爬上岸穿好了衣裳,把昨晚淋過雨的那身衣裳洗幹淨,又把剩下的那隻野兔子也拾掇幹淨,提着衣裳和兔子回到缙雲祠。
她前腳剛進門,祠堂的門就被人從外頭一腳踢開。
進來個四十多歲的男人。
“阿邊,該交租頭了!”
男人一隻腳還沒跨進門,趾高氣揚的大嗓門兒先闖了進來。
計梅邊有點意外,下意識用手将披散下來的頭發攏起來。
中年男人進門的時候,看見的便是犀牛神将前,一個窈窕的身子正将頭發高高地挽起來。
興許是今日初晴,陽光透過石窗照進來,把犀牛神将身上原本顔色鮮豔的甲胄渲染地格外耀眼,就連站在神像前的人也給映襯地格外明豔。
尤其撩起長發後,露出的那一段白如堆雪的頸子,晃地男人的眼裏啥都沒了,就剩下那白花花的一片。
不過白花花隻一瞬,白花花的主人很快轉過身來,伶俐的眼風也跟着掃過來。
“月初才交了租頭,這才過月中怎又催來?族長莫不是多收了我這一份子,進城去打野食子!”
中年男人便是眼下缙雲氏的族長,缙雲常盛。
缙雲常盛把眼珠子一瞪:“說甚渾話呢,這銀錢哪裏是本族長要來收的?本族長替邢家外公子辦差多少年了,你不曉得?”
“租頭趕緊交來,少啰嗦!”
計梅邊把下巴一揚,冷冷笑起來:“呵呵,沒到一個整月份憑甚叫我交租頭?不交!”
缙雲常盛把眼皮子狠狠一掀,三白眼基本隻剩下眼白,刁鑽蠻橫的勁兒一下就露出來,語氣又惡又兇:“我缙雲祠堂借給你住,無非是看你沒爹沒娘的可憐伱,你可别不知好歹,租頭老實交來,若不,這就把你打将出去!”
計梅邊安靜聽着,等缙雲常盛把話狠話撂完了,輕飄飄地笑道:“正好,孟家莊那位鄉紳老爺想我上他家租屋子去呢,交柴又便宜,不用你打,我這就走!”
說話計梅邊伸手一把将方桌下面的籮筐扯出來,就要往肩上甩。
這籮筐是她全部家當,背起走人就算搬家了。
缙雲常盛見計梅邊動真格的,硬臉子立馬軟和下來,重新堆起笑:“瞧你這後生,都是老鄰老居的了,叔說你一句還當真了。”
“哎,你叔這也是沒轍,你成日進城想也聽見風聲了,那座仙人宮裏不曉得要做什麽大排場,收租收的緊,你叔這是被逼的。”
缙雲常盛話雖說的狠,可是他心裏也清楚,祠堂不比住家戶,不大好向外賃。
況且阿邊雖然赤條條一個後生家,卻是打的一肩好柴,從來不欠租頭。
要真把他攆走了,再找恐怕不容易有這麽可心的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