農夫開口了,他在畫裏,卻一步一步走向巫賢。
農夫細小的黑瞳直勾勾盯着巫賢質問:“不幹?你說我不幹這個?那你說我該幹什麽?”
質問充滿惡意,農夫把手裏握着的那根鋤頭,用力往旁邊一丢,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。
鋤頭正巧扔在婦人懷中那具隻剩下枯骨的孩子的腦袋上,把孩子的骷髅頭砸爛半個。
正哺乳的婦人擡起了頭,目光投向農夫。
畫中其他的人們,竟然好像也都能聽見巫賢的聲音,慢吞吞地挨個向他轉過臉來。
那些人的眼神跟農夫一樣,充滿邪惡的質問和不懷好意的打量。
當那些畫中人把目光投向巫賢的時候,巫賢詫異地發現,那一張張原本模糊的臉,居然逐漸清晰起來。
那個喂奶的婦人突然站了起來,這一刻她好像忘記了她懷裏還抱着個孩子。
她起身的時候,順帶松開了手,她懷裏抱着的嬰兒骸骨立刻從她懷裏滾到地上,摔成一堆亂七八糟的白骨。
婦人掄起農夫的鋤頭,用力揮向農夫的頭,嘴裏罵:“你砸死了我的孩子,我要砸死你!”
農夫的頭被婦人的鋤頭打飛,屍體倒在地上。
這就像一場無厘頭電影裏橋段,可是看在巫賢眼裏,卻讓他感覺無比真實。
他好像心裏清楚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混亂而殘忍。
他很痛苦,可是他現在能做的,隻有更痛苦地看着這一切在眼前發生而無能爲力。
農夫的屍體撞在旁邊一個走向巫賢的人身上,那人立刻又跟婦人厮打在了一起……
眨眼間,這些人的腳下就踩了許多屍體。
巫賢恐怖地發現,這些人隻要動起手來就是拼命。
哪怕隻是爲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也拼上性命去與人打。
越來越多的人送命,屍體被鬥毆的人踩成血肉泥漿。
睜大的雙眼裏充滿怨毒或不甘,轉眼又被不知誰的腳,狠狠把那顆頭踩進污穢的黑泥裏。
就連那些沒有加入戰争的小孩子,也揮舞着棒子抽打那些變成肉泥的屍體。
巫賢哭起來,心裏被無邊的絕望塞滿。
他好像已經忘記了他是個修士,他爲這些已經完全失去理智,瘋狂相互搏殺的人而難過。
可是下一刻,他卻彎下身去,拾起地上一把缺了半拉的菜刀,一步步走向那些厮打的人們……
“铮——”
清越的劍鳴自巫賢的腦子裏響起來。
巫賢的大腦好像有什麽東西被這劍鳴瞬間割斷,頭頂的百彙穴疼地錐心刺骨,沿着大椎一直疼到腳底心。
這股劇痛貫穿了他的身體,巫賢猛地打了個擺子,眼前的世界開始發生變化。
昏暗幹燥的墓室,周圍是月雅和劍閣,以及他自己宗門的師兄弟。
火把溫暖的光在墓室裏閃動,照亮牆上的壁畫。
巫賢發現自己的修士服全被汗浸透,黏糊糊貼在肌膚上,異常難受。
他自從開始修行,已經記不清多少年沒出過這麽多汗了。
可是巫賢顧不上難受的衣裳,他的目光急切在牆上搜尋起來。
然後他在壁畫的衆多人裏,找到了那個農夫,和那個婦人。
農夫依舊在用鋤頭鋤着毫無生機的爛泥潭。
婦人也依舊在給已經變成枯骨的嬰兒喂奶。
畫裏的一切仿佛都沒改變過。
可是巫賢的心境卻變了。
他覺得剛才他是真切實在地站在他們中央。
即便此刻隔着壁畫,他仍舊能感受到他們無邊的絕望和苦難。
巫賢的眼睛又濕了,這時候,他的面前伸過來一隻手,手心裏放着一枚丹藥。
巫賢通紅的眼睛離開壁畫,望向這隻手的主人。
月雅神态慈和:“服下這顆丹藥,歇一歇,先别看這些壁畫了。”
說完,她把丹藥留給巫賢,走向下一個弟子。
巫賢這才發現,其他的幾個弟子或站着或蹲着,有的痛苦不堪,有的歇斯底裏。
每個人的狀态都不太一樣,但都一樣痛苦。
虞昕竹的頭頂懸着一柄雪亮的劍意。
她經過每一個弟子的身邊時,那道純粹蕭煞的劍意便從那弟子的頭顱中央穿過。
然後那名弟子很快便像從夢中驚醒。
巫賢想起來自己清醒之前也聽見過一聲劍鳴。
原來他們這些人全都被壁畫上的幻境魇住了。
服用過丹藥的弟子很快恢複過來,并沒有再沉入幻象裏。
虞昕竹最後來到炎顔的身前,卻沒有用她的劍意去斬炎顔的神識。
巫賢有些意外。
他聽師父說過,宗主已經問鼎化神境。
可是連劍閣的小閣主都沒事,爲什麽化神境的宗主會被壁畫魇住?
巫賢有些擔憂,走到月雅身邊低聲詢問:“月前輩,小閣主爲何不喚醒宗主?”
月雅微笑反問:“沒看出來你家宗主跟别人有什麽不同?”
被月雅一提,巫賢才仔細去看自家宗主。
就見炎顔盤膝坐在地上,那根怎麽燒也燒不完的火把被端端正正插在身前。
炎顔雙目微阖,神态安甯,一隻手随意搭在腿上,另一隻手撚着個簡單的訣。
這個訣巫賢很熟悉,正是修行入門功法裏的靜心訣。
巫賢驚訝:“宗主是主動進入壁畫幻境的?”
炎顔的姿态顯然是事先準備好了的。
“她不入地獄誰入地獄?你們宗主不是一向都這樣!”
虞昕竹說話時順帶翻了炎顔一記白眼,把臉往旁邊一撇,顯然是在賭氣。
巫賢很識相地閉上了嘴。
不過誰都知道虞昕竹不可能真生炎顔的氣。
因爲炎顔總是這樣冒險,她是太擔心可又拿她沒轍。
盡管虞昕竹嘴硬,她額間那道劍意卻并沒有收斂起來。
她就帶着那道強烈的劍意,也學着炎顔的樣,把火把往面前一插,盤膝在她旁邊坐下。
這是做好了随時喚醒炎顔的準備。
炎顔的表情始終很平靜,看上去她所經曆的幻境,同巫賢他們經曆的好像不一樣。
事實上,炎顔身處的幻境,跟巫賢他們的一模一樣。
炎顔跟巫賢他們不同的是,巫賢他們不清楚自己身在幻境,導緻精神與幻境中的情形産生了共情。
炎顔卻始終知道自己身處幻境。
經曆荒之境,對炎顔的心性是一次很大的磨砺。
荒是整個東方大陸頂級的幻境大妖,炎顔在它的幻境裏來往穿梭許多回,被荒之境裏那些過去未來,真真假假的幻象折騰地死去活來。
經曆那一戰之後,任何幻境在炎顔的眼裏都像過家家。
本姑娘不說,本姑娘就看着你們演,破不破全看心情。